越想越感嘆生不逢時,時不予己,耶律宗盛閉上眼睛,懨懨地靠向椅背,隻覺得滿心蒼涼。


    耶律思齊跪在這裏已經三天了。


    除了吃飯和睡覺時間,他幾乎都在這裏度過,雖然說現在是五月,但是入了夜的地板一樣生硬冰涼,三天下來,膝蓋早就腫得疼痛不堪,沒了知覺。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堅持下來的,從小雖然說不上要什麽有什麽,但從來也衣食不缺,所以才養成了他嬌生慣養,飛揚跋扈的毛病,大錯不犯,小錯不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夠幹什麽,更沒想過去做些什麽。


    那日見識過沈融陽出手,不知怎的下定決心,定要求到他收自己為徒,三天下來,縱然人家根本沒露過麵,他也還能堅持下去,連家中老父發怒,身體疲累,也置之不顧。


    耶律思齊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麽魔魘。


    也許每個人的一生,總有些事情是覺得值得去做的吧。


    街上人來人往,都朝他投以或詫異或嘲笑的目光,那幾個朋友第一天跑過來勸他迴去,見他不為所動,之後便沒有再露過麵,客棧掌櫃是個漢人,見勸不走他,也不敢再趕,隻能由得他去,誰知道幾天下來,客棧生意竟然因此好了不少。


    客棧門口出來一個人,他抬眼一看,卻是沈融陽旁邊的侍童,不由大喜道:“高人願意收我為徒了?”


    侍琴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佩服他的毅力,語氣便沒有像前些日子那麽差了。“我家公子還在用膳,也沒說要見你,我是要出去買些東西的。”


    見他一臉失望,又補充道:“你還是迴去吧,我們家公子不會收一個契丹人當徒弟的。”


    耶律思齊皺起眉頭,瞪著他:“契丹人怎麽了,難道契丹人就不能學武功了?”


    侍琴搖搖頭,還待再說,卻見不遠處氣勢沖衝來了一群人,見了耶律思齊就躬身行禮。


    “少爺!”


    “你們來幹什麽?”耶律思齊一臉厭惡,“快點迴去!”


    “少爺,老爺讓我們來請您迴去。”為首的管家恭恭敬敬地道,手一揮,身後隨即來了兩名契丹家僕打扮的壯漢,一左一右,將耶律思齊架了起來。


    “幹什麽,你們放開我!”耶律思齊驚怒交加,拚命掙紮,但以他的力氣,又如何掙脫得開,一時隻聞叫罵。


    管家卻是奉了主人之命而來,深知將自家少爺架迴去,並不能解決問題,哪天他還是能偷跑出來,不如索性將那罪魁禍首一起拿下。


    思及此,他便沉聲向左右道:“進這客棧,把少爺要拜師的那人抓出來!”


    區區一個漢人,想來也隻是個走江湖的,不知用了什麽手段,才讓少爺像著了魔似的,何況此處是遼國,對方再放肆,又能跑到哪去。


    “且慢!”


    原本是別人的家事,侍琴在一旁看看熱鬧也就罷了,這會卻是涉及到公子,他又如何能忍。


    第74章


    “你家的少爺不聽話,你抓迴去便是了,憑什麽去打擾我家公子?”侍琴冷下臉,橫劍攔在門口。


    他年紀不過十五六,麵容清秀,身形也還是少年人的身段,但是久在沈融陽身邊,這句話說出來,竟也帶了幾分氣勢,讓那幾個欲強闖進去的人滯了一滯。


    管家在耶律府上已有經年,什麽人都見過,見狀卻也隻是冷笑幾聲:“哼哼,這裏是遼國,不是你們這些卑賤漢人可以放肆的地方,我們家少爺受了委屈,我們自然要為他討迴公道,給我進去找!”


    一聲令下,那幾名僕從便衝上前,欲強行闖進去,客棧老闆躲在門後急得抓耳撓腮卻不敢出來,生怕那幾個人進不來在門口壞了生意,又怕他們進來了把客棧拆了。


    那幾個僕從雖然力氣甚大,卻也隻憑著一股蠻力,並不會武,雖然氣勢沖沖,卻哪裏是侍琴的對手,之間挑高了眉,嘴角微微一撇,抽劍出鞘,那幾人還未來得及弄清發生了什麽,就已經通通趴在地上呻吟不已。


    在那管家氣得臉色通紅,耶律思齊看得眉飛色舞,周圍的人大聲叫好的場麵下,侍琴極瀟灑地還劍入鞘,嘲諷地看了一眼管家:“看好你們家少爺,別沒事就對別人伸爪子,我家公子豈是你說見就能見的?”


    “原來你也這麽厲害的,我幹脆拜你為師得了!”耶律思齊也滿臉通紅,卻是激動鬧的,他突然發現了一條比拜沈融陽為師更近的路。


    侍琴哭笑不得,搖搖頭:“你快迴去吧,不然我家公子要生氣了,”後麵那句話自然是他杜撰的,但他一點也不希望公子的清靜日子被一些不相幹的人打擾。“這些人在這裏多一刻,我們就不得安生。”他下巴微微一抬,指的是管家為首的那幾人。


    耶律思齊咬咬牙,心裏自然是不甘心的,但他跪了三天,膝蓋麻腫渾身乏力不說,自己父親都派管家出馬了,若真再鬧下去,自己也沒好果子吃,他雖然不學無術,卻不是毫無思考能力的人,聞言便點點頭:“好,我跟他們迴去,過幾天再來找你們,你們千萬別走。”


    侍琴咧開嘴一笑,點點頭,心說不走才怪。


    “搬地方?”翻過一頁書,沈融陽頭也沒抬。


    一旁的陸廷霄卻在擦劍,一手拿著軟布,細緻而緩慢地拭過劍身上的每一寸,他的武功不獨劍道,但是最常用的卻是劍。


    “是啊,我怕那小子還會再來找,索性換個客棧住吧,這樣他找不到我們,他們府裏的人也就不會來找事了。”


    “也好,你去找客棧吧,找好了我們就過去。”聲音不疾不徐,過了會,似乎突然想起什麽。“莫問誰呢?”


    “莫公子一大早就跟著布姑娘一起出去了,沒說去哪。”


    沈融陽抬起頭,側頭想了想。“我怕布菲佳不死心,非要去找那蠱王,如果他們申時一過還沒迴來,你就跟我說一聲罷。”


    侍琴一驚,又隻能點頭答應,眼看著兩人都專心致誌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撓撓頭退下了。


    出了廂房,侍琴拖著腳步,在客棧二樓迴廊上慢慢踱著,一邊等著喜總管那邊的傳書,一邊想起剛才自己所看到的情景。


    關於公子與陸公子之間關係的揣測,在他心裏翻騰過不止一次兩次了,為此自己還特地去找侍劍訴說,也因而得到人家一記白眼。


    公子跟陸公子,一熱一冷,不不不,其實公子也不算熱情,他隻是對親近的人才會很好,其他人不過都是虛應故事。他從前曾經無數次想像過將來如意樓的主母會是一個怎樣的人,樂芸總管雖好,卻少了點魄力,陸公子長了一張好麵相,氣勢也十分懾人,卻……呸呸呸,他在想什麽,陸公子可是男的,怎麽會將他與公子扯在一塊呢,莫非自己看他們經常在一起,自己也開始胡思亂想了?


    甩甩頭,拋開一腦子糾結的麻團,侍琴蹬蹬蹬跑下樓。


    “嘿,掌櫃,給我來幾壺濃茶,小爺要醒醒腦子!”


    “你這逆子,給我跪下!”耶律宗盛坐在太師椅上,麵無表情,聲音沉冽。


    耶律思齊抿著雙唇,一言不發,卻也沒有動作,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正低頭盯著耶律宗盛的鞋子,仿佛上麵能開出朵花來。


    耶律宗盛一拍扶手,怒極反笑。“好你個不孝孽畜,你知道你這幾天做了什麽好事,你對得起我們契丹皇族高貴的血統嗎?”


    他手一揮,左右上前將耶律思齊絞手一推,耶律思齊登時身不由己跪倒在地上,本來就受傷的膝蓋在那一瞬間疼到極致,令他不由扭曲了表情。


    耶律宗盛見狀冷笑一聲:“你還知道疼?那你怎麽不知道羞恥這兩個字怎麽寫?從小到大一事無成,這也就罷了,這些日子居然變本加厲,跑去當街鬧笑話,這事要是傳到長房那裏,甚至傳到皇宮裏,你讓你耶耶(契丹語即父親)的臉麵要往哪擱?!你要讓這府中上下出門都被人笑話嗎?!這還不都是你娘給慣壞的!”


    耶律思齊的嘴角扯起一抹嘲諷的笑意,在扭曲的臉上顯得愈發古怪。“臉麵?你何曾關心過我,不過就隻要你的臉麵罷了,我好與不好,是我自己的造化,又關娘娘(即母親)什麽事了?”


    耶律宗盛聞言大怒,站起身上前幾步,甩手便是一個響亮的耳光,耶律思齊的臉被打得往旁側一偏,高高腫起一片。


    “我的兒!”蕭氏剛剛得了消息趕來,便見到這揪心的一幕,當即撲了上去,死死抱住耶律思齊,大哭起來。“老爺,你要打的話便打死我罷,這都是我平日寵溺的結果,齊兒還小!”


    “娘……”耶律思齊卻沒哭,隻是皺起眉頭,低聲安慰她,身後那幾人先前見蕭氏撲過來的時候,便已放開了手。


    耶律宗盛的胸口劇烈起伏,粗喘幾口氣,對著那幾個僕從道:“把少爺給我帶下去禁足,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他出來!”


    “是,老爺。”幾人架起耶律思齊出了門去,蕭氏看了耶律宗盛一眼,似怨帶嗔,也跟著走了。


    耶律宗盛揉揉眉心,重又坐下。


    管家湊上前去,將方才在客棧門口發生的一切都添油加醋說了一遍,末了又道:“老爺,那侍童的主人尚未見到,但光從他敢唆使少爺一事來看,便已經是膽大包天,光是將少爺禁足的話,那些人武功高強,隨時都可以偷進府來擄走少爺,或者少爺自己跑出去見他們,您知道夫人心軟……”


    “那你說怎麽辦?”耶律宗盛皺了皺眉頭,“府裏的下人都不是一個侍童的對手,那他的主人豈非更厲害,我們又到哪裏找高手去?”


    “老爺,小的有辦法,您忘了……”管家眼珠一轉,計上心頭。


    番外·何苦


    二十歲之前,他一直生活在西域。


    他的名字本來不叫何苦,叫野利木諾其容。野利是一個姓,一個黨項族人的姓,他的母親是黨項人,而父親是漢人。


    這一切都是從教養他的師父口中得知的,因為從他有記憶起,就沒見過自己的父母。


    後來他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何苦,意思是人生苦短,何必煩惱,頗有道家的意味,雖然他從來不信奉哪一派,無論是釋道,還是從更遙遠地方傳過來的景教,他隻是純粹覺得這個名字的意思很好。


    二十歲那年,師父死了。


    師門發生了一場內亂,他那些師兄師姐們,為了爭奪師父的位置,心機用盡,自相殘殺。欺騙,屠戮,這樣的戲碼日複一日地上演,終有一日他膩煩透了,所以走了出來。


    這才發現天地如此寬廣。


    崑崙山以外,是大片大片截然不同的風情,他穿過沙漠,走過戈壁,踏遍了許多地方,愈發不想迴去,但又知道,其實自己的血脈還是連著那裏的,如果人總要有一個歸宿的話,那麽他的歸宿不在明山秀水的江南,也不在大浪滔滔的黃河邊上,而在於他自小長大的那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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