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兩人的距離幾乎沒有fèng隙,沈融陽一半肩頭倚靠著陸廷霄,頭稍稍仰起,一邊手肘半撐在池邊的石頭上,背抵著池邊,感受著溫熱的水與皮膚的貼合,仿佛從骨頭裏透出來的舒適感,讓他嘆息般地吐氣。


    這從未在人前見過的一麵,讓陸廷霄異常愉悅。


    伸手拂去他額前散落的頭發,手移到他背後,將內力緩緩傳過去,與溫泉的效力,內外結合,慢慢化解他舊傷留下的痼疾。


    少頃,沈融陽側首,示意他不要再浪費內力。


    那個眼神帶著被熱氣薰染的水霧,陸廷霄一下子就看懂了,卻突然心中一動,手從背後伸上去,將他頭上的玉冠摘下來放在池邊,一頭鴉發從頭頂傾瀉下來,半灑入水中。


    他身體微微向前傾,薄唇處傳來一陣暖意。


    那人一震,睫毛微微顫動,抬眼看他,神情有些忡怔,卻沒有推開他。


    “沈融陽……”


    碰觸上柔軟的溫暖那一刻,他在嘴邊輕輕流瀉出這個名字,不複以往的冷峻。


    對方仿佛輕輕嘆息一聲,又似唿出一口熱氣。


    “卿卿佳人,世間何其多……”


    “縱是弱水三千……”


    話隻說了半句,他便沒有再續,趁著對方心神鬆動之際,微微加深力道,描繪著唇間的形狀。


    背抵著石頭,已是後退不得,被這人困住,若不用上內力,竟似掙脫不開。


    沈融陽心底微微苦笑。


    說不清是什麽感覺。


    稍微運力便可震開眼前這人,但他不想誤傷了他。


    可眼前,究竟是怎樣一盤亂局?


    難道,還是接受了吧?


    情之一字,明明不信,可是現在……


    長長的,無聲的,嘆息。


    罷了。


    也許,也許,真的不能否認。


    自己也動了情。


    否則,要怎樣解釋?


    對方明明毫無戒備,自己卻下不了手。


    第48章


    蕭翊是第二次見到沈融陽。


    第一次是他上來求醫的時候,蕭翊從來沒有見過廢了雙腿還能行走江湖的人,又知道他竟是傳聞中神秘莫測的如意樓主,不由多投注了幾分注意力,及至看到他與教主切磋,居然還不分上下,這種詫異轉化為驚佩,那一身白衣翩翩,即使坐在輪椅上,也無法掩蓋他的風采。


    第二次就是現在。


    他因薛五娘成親,已經由副手升為堂主,來總壇匯報教務,剛好見到教主攜之上山。那位沈樓主倒沒什麽變化,反而是教主在看向沈樓主的時候,素來冷淡清寒的麵孔似乎緩和不少,令他心中大為稱奇,想起上次稟報如意樓的事情碰了一頭釘子,這次簡直是天壤之別,隻不過這話卻萬萬問不出口,隻好默默埋在心底。


    比起黃山,天台山又是另外一番風景。的9b尤其是初春的時節,青溪致遠,山泉濺玉,煙送繁枝,風搖影動,處身其中,即便不是仙境,也相去不遠,若說黃山是冷峻奇秀,那麽天台山就是柔和昳麗,氣質不同,即便同樣是山,同樣是水,也顯得別具特色。


    午後的陽光很溫暖,伴隨著清風送來糙木的氣息,陸廷霄議事完畢,從外麵進了側堂,便看見那一幅白色的袖子半撐在棋桌上,頭微微側著,桌上還放著一盤殘局,像是主人還沒下完,再看那人,卻似睡著般闔著雙眼,神色安詳從容。


    他不由自主放輕了氣息和腳步,饒是如此,那人依舊在他進屋的時候便睜開眼。


    “你這裏太舒服了,讓人忍不住昏昏欲睡。”沈融陽笑道,眉間慵懶未消,手肘自桌上移開,視線看向竹簾半卷的窗外。


    這個人,即便是靜靜地坐在那裏,也像一幅畫。


    腦海中突然就閃過這句話,他走過去,把垂得有些低的竹簾卷高一些,陽光灑了進來,連帶滿目春光也一齊入了眼簾,看得沈融陽微微眯起眼,不由側過頭,待眼睛適應了光線,再轉迴來。


    “你很少在這裏休息過把?”


    “何以見得?”他淡淡道。


    “收拾得很整齊,但因為太整齊了,反而失去人味。”沈融陽抓起桌上殘子放入棋盅,微微一笑,“就連這棋子,隻怕你也從來沒有用過。”


    “我自出生到現在,除了習武,隻有學習如何掌管北溟教而已。”看著他,頓了一下。“隻是現在,又多了一樣。”


    “天下江湖,陪你走遍而已矣。”


    陸廷霄並不是一個喜歡說話的人,他更喜歡言簡意賅,幹脆利落,或者直接用武功來解決,但是認識了沈融陽之後,他所說的話,幾乎比他以往加起來還要多。


    沈融陽也不是一個冷血心腸的人,他自然也會感知,也會動情,在山下溫泉之時,沒有推開對方,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和接納。


    陸廷霄無視禮法,他也不會拘泥於性別,但這並不表示自己一開始就能夠輕易地接受對方。


    因為那埋藏在心底的死結,無人可知,無人觸及,自然也無人能解,隻能靠時間,慢慢去消融。


    然而從來沒有人如此接近自己的內心,除了陸廷霄。


    時間確實是一劑良藥。


    當往事已經漸漸不再憶起,曾經的一切慢慢模糊,能夠抓住的,隻是現在與將來。


    他緩緩笑道:“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未知廷霄兄可有興致同遊山下?”


    對方挑了挑眉,用表情詢問天台山腳有什麽好遊的。


    不能怪陸廷霄沒有盡地主之誼,在之前的三十幾年生涯裏,除了武功,他對其餘的一切都毫無興趣。


    沈融陽一笑。


    “莫問誰這傢夥曾經說過,這山腳下有一間很不錯的客棧,和一個很漂亮的老闆娘。”


    “恭喜王爺。”


    晉王安坐太師椅,放下手中茶盅,捋了捋短須,從容不迫。“南漢來降,是聖上英明,本王有什麽好恭喜的?”(曆史上趙光義是973年才封王,本文設定提前了三年)


    “有當今聖上開疆拓土,日後王爺定可垂拱而治,開創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那幕僚能麵色如常地說出這番話,必然是極心腹之人。


    晉王哂笑一聲。“皇兄屬意的可不是我,再說北有遼國大患,將來有朝一日……”頓了頓,沒接下去。“府中那紀氏近來如何?”


    “一直都嚷著要見她那小主子,不過倒也沒掀起什麽波瀾,畢竟是一介婦人,再留著她,隻怕也沒什麽用處,沈融陽的生父雖然是遼人,卻非高官顯宦,這段日子對紀氏更加是不聞不問,想來早就棄她如敝履了吧。”


    “之前從如意樓那裏拿到的三年進項,足以讓本王把大內所有人都打點好,這世間隻會嫌錢少的,怎麽會有人嫌錢多的。”晉王笑了笑,“隻不過本王倒真想再見見沈融陽,他雖是江湖中人,卻毫無糙莽之氣,可惜不肯入朝為官,不然即便籠以館閣之職,倒也相得映彰。”


    那幕僚聞言,麵現不信之意。“江湖中人,刀口舔血,如何當得起王爺這聲讚許。”


    晉王也不見怪,隻是笑道:“若是不信,待你見見他便知道了,你替我修書一封送過去吧。”


    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莫問誰口中很漂亮的老闆娘,是一名帶著西域胡人血統的女子,高鼻深目,雪膚豐胸,與中原女子大相逕庭,說話口音也有點怪異,卻是別具風情,這間酒館成了天台山下不遠的小鎮最受歡迎的酒館。


    此時,陸廷霄與沈融陽正坐在酒館二樓的座位上,聽著胡琴小曲,飲酒漫談。


    此時,宋朝剛滅了南漢,正舉刀霍霍向南唐,南唐國主李煜上表稱臣,自謂江南國主。


    此時,江湖風言,漕幫幫主丁鵬之子丁禹山繼任幫主,滄浪門趁其百廢待新之際連挑對方好幾處堂口,頗有取而代之之勢,漕幫二當家耿清河、三當家齊瓊皆因傷重不治而亡。


    此時,莫問誰為了躲避苗疆少女布菲佳對他的一縷情意,不惜千裏遁逃,匿身遼國。


    此時,楚家家主楚葉天正準備向如意樓主沈融陽下戰書,約五月初五玉泉山一戰。


    風勢漸起,遠處烏雲緩緩飄來,頃刻便將天空覆蓋。


    視線自窗外轉了迴來,沈融陽舉起杯子朝桌子對麵的人一祝,笑意清淺,讓人玩味。


    “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第49章


    紀氏本姓李,嫁人之後便冠上了夫姓,五十年前,她年方十八,住的小村莊被強盜洗劫一空,三十餘戶人家幾乎無一幸免。當時正是諸國並立,沒有人會為了邊境一個小鎮百姓的死活去調查追蹤,紀氏剛好進城趕集躲過一劫。一天之內,家破人亡,剛滿周歲的女兒也在繈褓中被殺害,她走投無路,幾乎要自盡,剛好被一戶人家所救。那戶人家祖上曾是唐代大官,被貶謫到這裏,後代轉向經商,竟也頗有餘財,剛好這家人也有位小娘子出世,女子排行第四,人稱四娘,紀氏就成了她的辱母。


    時光荏苒,粉雕玉琢的嬰兒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四娘在一次出城上香的時候,被人販子擄走,賣到遼國,一起被帶走的,還有她的辱母紀氏。後來便如前文所說,女子為耶律宗盛生下一個兒子,卻天生殘疾,不能行走,被耶律宗盛棄之荒野。這女子長於深閨,何曾受過這種變故,不久便鬱鬱而終。紀氏心中悲痛萬分,她早已將四娘當成自己的女兒,卻不想自己的子女命運都如此坎坷。不久之後,她尋了個由子逃出耶律府,開始尋找那個被耶律宗盛丟棄的孩子,自己娘子的血脈。


    一晃就是五年,紀氏不僅毫無所獲,連那孩子的生死都不知道,她漸漸絕望,心如死灰,就在一間尼姑庵旁邊住下,靠做些針線活,幫庵裏的師父種菜做飯度日。又是十多年過去,家裏開始隔三差五地平空出現一些錢糧衣物,初時她很惶恐,後來便慢慢釋然,心中若有所覺,又重新燃起希望,一直到有一天,兩個僕役將她帶到一間富麗堂皇的府邸,一個管家跟她說,你家小主人並沒有死,你且在這裏安心住下,等他來接你。


    紀氏不覺得自己有多麽高義,對她來說,能夠見到自己主人的血脈,是餘生最大的願望,看到小主人健康無恙地站在自己麵前,九泉之下見到四娘,她也能無愧欣慰。


    然而滿懷期望的等待,卻換來日複一日的失望。這間府邸的主人從來沒有出現過,隻有那個自稱是管家的人,在她開始焦急的時候就出現,安撫,然後又消失,她甚至還不知道這間府邸的主人是誰。紀氏目不識丁,但並不表示她愚昧,她開始萌生許多想法,包括自己小主人的身份,揣測著也許有人想利用她來要挾那孩子。


    這一天紀氏搬了張凳子,坐在陽光下,眯著眼一針一針地fèng著手裏的鞋底。她已經上了年紀,早年過多的操勞和憂思讓那滿頭青絲都染成了白發,但是她的內心卻十分安寧平靜,對於無法抵抗的痛苦,在傷心過後,依舊挺直腰杆繼續生活,這一點,她曾經服侍過的四娘子,那位紅顏薄命的女子,遠遠不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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