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夫人,你看誰來看你了?”管家推開院子大門走了進來,帶著幾乎要皺成一朵ju花的笑臉。


    她慢慢地抬起頭,眼睛因為光線的緣故而有些模糊,不由使勁揉了揉,隨著管家進來的一個人,漸漸映入眼簾。


    那人是坐在輪椅上,年紀看上去不大,麵目尋常,但是身上的氣度卻不容人忽視,那一身白衣在陽光下,顯得分外耀眼。


    紀氏瞧了許久,才顫巍巍地,緩緩地站起來。


    白衣人帶著清淺的笑意,卻並不讓人覺得疏離,他靜靜地看著紀氏,任紀氏長久地打量,端詳著他。


    然而即便看再久,紀氏還是一眼就認出他。


    眉眼,額角,甚至微笑的樣子,無一不像當年的四娘。


    她看了那麽久,隻不過是想把過往的歲月一起彌補迴來。的四娘,你九泉之下,終該安息了罷。


    那些痛苦的前塵過往,本該早把淚水流光,卻仍然在見到眼前這人的那一刻,紅了雙眼。


    天台山。


    陸廷霄背負雙手,站在窗前,看起來似乎在欣賞窗外春景,但張鯉和蕭翊站在他身後,實在不敢作如此想。


    沈融陽在二十餘天前便已往開封而去,餘下陸廷霄,卻是被一樁事情耽擱了。


    事因來自教內。


    北溟教本來有四大長老,兩位教使,六人之下是各地分堂堂主。四大長老如今隻餘一位,就是張鯉,其他三位業已故去,兩位教使中,一位左使,輔佐教主處理日常事務,一位右使,代教主不時巡視各地分堂,權力都極大。當代北溟教臥虎藏龍,便連分堂堂主,也有如薛五娘,殷雷這樣的人才,左右二使更不必說。


    左使張雲岫,性喜靜不喜動,鎮日在天台山靜修,除了幫教主處理教務,絕不踏出自己的院子一步,拿蕭翊私底下對張鯉的抱怨來說,就像一隻千年老烏龜。右使趙謙是個令人頭疼的人物,少年時喜歡流連花叢,經常醉死在美人懷中,非三五日不能醒,氣得他老爹經常要去青樓找自己的兒子,隻是他天性資質過人,即便如此,武功也半點沒落下,後來他爹死了,他的性子也變得沉穩許多,十年前當上教中右使,便經常雲遊在外,如果能在總壇見到他,就像看到張雲岫離開總壇那麽稀奇。


    事情就出在趙謙身上。


    一個月前,趙謙認識了一名女子。據說那女子姿容極美,趙謙一見傾心,兩人於是私定終身。本來江湖之中,兒女情長是常有的事情,男女之間互相心生愛慕也很自然,隻要雙方不是積怨世仇,長輩師門一般都不會激烈反對。


    但是趙謙拐走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峨嵋派掌門弟子鍾瓔珞,那個曾經赴林家賞劍大會,後來因為師伯慘死而方寸大亂的小姑娘。她是峨嵋派的新起之秀,峨嵋掌門隱隱已經有將衣缽傳承於她之意。


    這樣一個人,在沒有得到師門長輩同意的情況下,與趙謙扯上聯繫,不到十日,江湖人人皆知此事,峨嵋派顏麵掃地。


    他們找不到趙謙,卻不會找不到北溟教。


    於是,峨嵋派上門討人了。


    第50章


    “孩子……”


    心中醞釀了無數稱謂,包括四娘當年起的辱名,嘴張張合合,卻終究吐出最簡單的兩個字,紀氏紅了眼圈,連手中的針線掉落在地上都不自知,貪婪地看著眼前的人,一刻不肯移開視線。


    沈融陽暗自嘆了口氣,第一次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愧疚,自己縱然是不想打擾這個老人平靜的生活,但又何其忍心,之前連一麵也不肯見。


    “嬤嬤,我姓沈,名融陽。”他柔聲道。


    “姓沈?不不,你姓……”姓耶律,還是姓四娘的李,生父不足為外人道,生母又早已不在人世,這孩子自幼孤苦,身世飄零,姓氏於他,又有什麽意義呢……躊躇許久,無數的話在喉嚨轉了一圈,紀氏哽咽著苦笑:“罷罷,就姓沈吧,這名字好聽得緊。”


    想了幾十年,念了幾十年,這孩子成了她人生唯一的期盼,如今真的見到了,卻像不是真的一樣,讓她既欣喜又害怕,擔心下一刻就如做夢一樣醒過來。


    老婦人身體尚算健壯,但是此時心情激蕩,走起路來也顯得有些蹣跚,她一步一步來到沈融陽跟前,布滿皺紋的手顫抖著摸上他的頭發,目光慢慢地從他的臉往下移,一直到被衣服覆蓋著的雙腿,嘴唇微微顫動,沒有說話,眼淚卻從幹涸深陷的雙眼裏流出來,滴落在他的膝蓋上。


    那一刻,沈融陽突然感受到這個老婦人對於他的感情,那種經曆了無數歲月沉澱下來的祈盼,是之前沒有任何一個人所能比的。


    “你的腿……”紀氏嘆息一聲,迴憶往事,依舊滿是悲愴。“當年你母親,並非刻意遺棄你,實在是……”


    “嬤嬤,一切緣由,我早已知曉,沒有與你相見,不過是不想打擾你,非因其他。”沈融陽溫言撫慰道,一邊攙扶著紀氏,讓她不至於傷心過度而摔倒。對於自己的身世,他本沒有任何感傷之處,但是對於眼前這位老婦人,也絕不可能說出此話。


    “我早就知道,”紀氏點點頭,“從前居處時不時就出現一些衣物錢財,我心中也有所懷疑,但是沒有見到你之前,實在不敢作此妄想。”


    “你從前不肯見我,現在卻突然出現,是不是這間府邸的主人,與你有些恩怨?”她想了想,又突然道。


    “嬤嬤不必多想,既已相見,以後安心隨我過去休養便是,此番就是過來接你的。”沈融陽微微一笑,並未透露更多。


    兩人正說著話,一旁本已退出去的管家複又敲門而入,朝沈融陽行禮。“沈樓主,我家王爺請二位至前廳一敘。”


    難道將自己半強迫請到這裏的主人,竟然是一位王爺?


    紀氏麵色一變,她曾在不同的地方居住,自然知道漢人百姓對遼人的身份有多痛恨,加上沈融陽的身世本來就敏感,不由得她不多想幾分。


    天台山。


    “我派師妹無故失蹤,江湖人人皆知是趙謙所為,貴教不僅毫無交代,現在還把我們晾在這裏,是何用意?!”


    淩厲的質問在堂中響起,峨嵋派弟子,也是鍾瓔珞的師兄吳祺拍案而起,橫眉怒目瞪著前來接待他們的蕭翊。


    峨嵋派中男女弟子各占其半,隻是因為鍾瓔珞天份極高,又是掌門最疼愛的小弟子,因此就更外受到青睞。


    蕭翊一邊腹誹著躲到遠遠的張鯉,一邊扯著連他都覺得有點虛假的笑容。“各位請稍安勿躁,教主即刻便至了。”


    這個即刻是多久,從他進來到此時,已經快一柱香的時間了,但他不這麽說,又能如何說,自己明明隻不過是一個分堂的堂主,為什麽會被分派到這種任務,他到現在還莫名其妙。


    吳祺眉頭一揚,又待發作,卻被旁邊的師門長輩一按肩頭,隻好悻悻作罷,心中卻怒火未息,且拋開他對小師妹若有似無的好感,趙謙這麽做,無疑不將峨嵋派放在眼裏。


    峨嵋派的人正思忖著對策,門外進來一人,黃衣玉冠,眉目冷淡,蕭翊連忙迎上去低頭行禮。“教主。”


    陸廷霄素來深居簡出,江湖中鮮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麵目,說起來峨嵋派還是託了趙謙的光,才看到這位北溟教教主的真容。


    吳祺一直不忿,一聽來人身份便憤然而起。“閣下便是陸教主吧,請問我小師妹現在何處?”


    陸廷霄掃了此人一眼,麵上淡淡,心中也微覺不快,卻不是因為眼前之人的莽撞,而是這樁事情耽誤了他見到那個人。


    “趙謙做事,必然會有交代,與他私奔之人,隻怕也心甘情願,為何要阻攔?”


    現在每日依舊是習武練劍,卻仿若少了什麽,有時候收劍入鞘的那一刻,耳邊少了一個帶笑評點的聲音,便像是不再完整一般。


    也許這種念想,早就在不知不覺之間,深入骨血,銘刻於心。


    峨嵋派的人差點吐血,對方心甘情願就可以拐走她了,那我們辛苦栽培二十年的心血又該找誰算去?


    吳祺更是怒發衝冠,聞言冷笑道:“原來是一丘之貉,我還以為陸教主是多麽高不可攀的人物,原來也不過如此。”


    “不得無禮!”蕭翊厲聲打斷他的不遜。


    陸廷霄心有所思,本不會搭理他的挑釁,但吳祺見此情狀,心中怒意更甚,仿佛眼前就是搶走小師妹的那個人,火氣一升,什麽理智都拋卻到九霄雲外去了。


    “住手!”眾人大驚失色中,吳祺一把劍已朝陸廷霄背後刺去。


    他用的正是峨嵋劍法中的一招分花拂葉,但毫無預警之下從背後偷襲,手段卻絕不光明。


    去勢之快,轉眼劍尖已與對方的衣服相碰,而且輕盈靈動之極,吳祺是峨嵋派年輕一代的佼佼者,他的劍法爐火純青,方才這一招,實際已將峨嵋劍法中的精髓發揮到了極致。


    所謂北溟教主,也不過如此而已。


    他的心裏突然浮現出這個想法,帶著一絲快意。


    晉王笑意盈盈,看著紀氏與沈融陽進來。


    “沈樓主自上次一別,風采更勝往昔了。”他起身,親自將人迎了進來。


    “王爺龍行虎步,必然也康健如常。”沈融陽淡淡一笑,掃過他旁邊的人。“這位是?”


    “本藩的幕僚。”晉王似無意介紹,一句帶過,目光落在紀氏身上。“本藩因瑣事繁多,一直沒來得及見夫人,今日夫人與沈樓主相聚,實在可喜可賀。”


    紀氏在進來之前,早已擦幹眼淚,平息情緒,此刻除了眼眶略紅之外並無異樣,此時聽到晉王跟她說話,便斂衽垂首行禮。“多謝王爺掛記,老婦何德何能,竟得王爺如此相待。”


    晉王哈哈一笑。“老夫人太客氣了,恰好本藩今日無事,不如便由我做東,也為賀兩位團圓之樂,不知意下如何?”


    沈融陽麵色如常,甚至沒有推辭。“那便叨擾王爺了。”


    晉王府似是早有準備,幾人相談未久,一席豐盛的菜餚便陸續布好,於是一頓飯下來,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席終人散。


    晉王目送著紀氏與沈融陽離去,良久一笑。


    “你看這人,可是愚鈍之輩?”


    “屬下本以為江湖中人,多為糙莽,今日一見,方知還有如此風雅之人。”沈融陽擺明了不可能為晉王所用,那幕僚也樂得送個順水人情,誇讚幾句,即便說的也確實是實情。


    “不僅風雅,還聰明得很。”晉王捋須,笑容莫測。“方才他沒有拒絕我留宴,便是接了我的人情,紀氏對於別人來說,是一篇可作的文章,對於他來說,可就是一把時時懸在頭上的利劍了。”


    第51章


    紀氏本以為四娘的孩子就算還在世,由於雙腿殘疾,能活下來已是萬幸,再好一點的情況,也不過是多學一門生計來養活自己,所以從來就沒過有朝一日能依賴於他的想法,然而沈融陽的出現徹底打破了她的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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