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嘉的下巴抵在肖恆的肩膀上,直楞楞地瞅著牆角裏的綠色植物,他說:“我其實不怎麽傷心的,都快忘了她長得什麽模樣。肖恆,我好多年沒穿過新衣服,謝謝你。”—“你這傻瓜,怎麽不早跟我說?馮嘉,我們做一輩子兄弟,我會好好對你的。”


    好多好多年以來,馮嘉第一次有了依靠的感覺。有那麽一段時間,他不再做遠走高飛的夢,他夢見自己好象長成一棵樹,紮根在一片叫做“肖恆”的土地上。自從那以後,他們走得更加近乎,兩人同吃同住,一起上課自習,肖恆學生會的工作也總拉著馮嘉,甚至有時馮嘉出去做家教,他都會跟著去,然後在樓下找個地方等。


    大一的暑假,肖恆本來打算去雲南旅遊,但馮嘉有家教,不能走,於是臨時改變計劃,他報了個gmat的班,正好和馮嘉住在公寓裏,平時一起學習,偶爾出去玩,整個夏天,過得平靜而安寧。那是他們最平靜美好的一段時光,雖然兩人並不太理解彼此間的感情和依賴源自何處,那種率性純真,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顧的,無憂無慮的歲月,確實是一去不複返。


    馮嘉很佩服肖恆的精力,他平時不怎麽太學習,但門門功課都很好。據說他高中時候考托福,就過六百分了。馮嘉有時候看他的gmat寫作的短文,覺得自己就算出國呆幾年,也寫不到那水平。他就不明白,肖恆這種成天打球打仗打遊戲的紈絝子弟,怎麽學什麽都那麽容易呢?肖恆似乎做什麽事都有快捷方式,他也不吝於傳授給馮嘉,果然大二,在肖恆的幫助下,馮嘉的成績提高了不少,還拿到了二等獎學金。獎學金不僅看學習成績,也看課外活動,如果沒有肖恆什麽活動都帶著他,馮嘉這種生性安靜內向的人,根本拿不到活動的分數。因此,發獎學金那天,馮嘉決定請肖恆好好吃一頓。


    他們那晚沒打算迴寢室,頂著月亮,跑到海邊吃燒烤。馮嘉掏錢的時候,從書包裏帶出一個粉紅色的信封,被眼尖的肖恆看到了,飛快地奪到手裏,臉上不懷好意地笑:“誰給你的情書啊?”馮嘉本來都沒注意:“是給我的嗎?”


    “廢話,給我的情書,還會放你包裏嗎?坦白從寬,誰呀?”


    “我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放進來的,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少裝了吧,你,”肖恆湊到他跟前,“會不會是會計係的那個戴眼鏡的?每次上公開課,她都愛挑離你近的地方坐,暗送秋波。”—“秋天的菠菜啊?多少錢一斤?”馮嘉開玩笑地,又喝了口啤酒,他和肖恆今晚已經消滅六瓶了。馮嘉酒量一般,已經覺得醉醺醺。


    “哎,你別跑題,喜歡你的女生不少吧?你有看上的沒?哥哥今天免費教你兩手。”


    “噢,對,你經驗豐富,說說看。”肖恆是學校風光無限的校糙,女生給他的紙條據說每個月都能出一本書,誇張的是,每當有籃球賽,全場的女生至少一半是去看他的,弄得跟他的個人秀一樣。可馮嘉覺得肖恆未必有實際經驗,因為他一天二十四小時地和自己膩在一起,應該沒有空閑釣女生。“你親過女生嗎?”肖恆問他。


    馮嘉搖頭,嘿嘿地笑,他確實喝多了,看人的眼神開始飄忽,不那麽安分,肖恆還算清醒,但他被馮嘉迷濛的眼睛勾得,有點不能自已。“那哥哥就從接吻教你。”他說著話,一探身,嘴唇落在馮嘉的唇上,非常柔軟,帶著啤酒的冰涼。馮嘉動也沒動,眼前是肖恆擴大的瞳仁,黝黑的,深如海洋。在那裏,馮嘉看見自己不知所措,卻幸福無比的臉。


    他有些遲鈍地覺得,肖恆的嘴唇真的好溫暖哦。


    如果不是那場籃球賽,也許馮嘉和肖恆會這麽粘到畢業。命運裏好多事都是安排好的,就等你走到那一步,時間地點人物都吻合了,才會發生,有時候,還是會嚇你一跳。馮嘉和肖恆美好的時光,結束在那個陰天的籃球場。


    第五章


    那是大三的上學期剛開學不久,周末,天陰沉沉的,要下雨。肖恆約了幾個人在經管學院的籃球場打球,因為有個學長臨時參加招聘會去了,少個人,於是他讓馮嘉替補。馮嘉偶爾也和他們打球,他高度夠,但太瘦弱,拚搶的時候經常吃虧,所以,隻有這種隨便玩兒的時候,肖恆才會帶上他。


    對方中鋒是個身高近兩米,一百多公斤的大個子,電子係的,肖恆認識他。馮嘉帶球的時候,他過去攔截,他整個人能把馮嘉給裝進去,結果,馮嘉傳不出來,於是跳投。大個子也跟著跳起來,搶到了球,馮嘉剛落地沒站穩,被他轉身一撞,整個人飛出去。發生在瞬間的事兒,肖恆還沒明白怎麽迴事,就見馮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


    “馮嘉!”肖恆撲過去,見馮嘉疼得臉色發白,怕他摔斷了骨頭,沒敢碰他的身體,擦了把他頭上的冷汗,急切地問:“你哪兒疼?能動嗎?”馮嘉緩了好一會兒,才坐起身,說:“能,能動,好象沒大事兒。”


    見他坐起來沒大礙,大個子放了心,說了句風涼話:“就這體格兒,還來打什麽籃球?這不是自找苦吃麽!”


    “你他媽的還好意思放屁!”肖恆當時就來氣了,“又不是打比賽,你用得著那麽認真嗎?”


    “不認真還玩什麽玩?誰讓你弄個弱不禁風的豆芽菜,怕撞離籃球遠點兒!”


    “你撞人還有理是不是?長得跟金剛一樣,欺負人你光彩啊!”


    大個子給肖恆說的有點抹不開,張口就說:“他媽的豆芽菜是你老婆?我撞他關你屁事!”


    這一句“老婆”,讓肖恆臉上立刻充血般地紅起來,他“唿”地站起來,朝大個子撲過去,兩人扭打成一團。馮嘉嚇得連忙爬起來,過去拉住肖恆的胳膊,使勁地扯他:“別打了,肖恆!走吧,走吧!”


    肖恆正在氣頭上,奮力一掣肘,想甩開他,結果結結實實地頂在他胸口,馮嘉“啊”地叫出聲,一時間無法唿吸,他眼前發黑,捂著胸口,站也站不住,這把肖恆嚇住,終止了和大個子的打鬥。見肖恆停手,他略微放心,才覺得左腳不管不顧地疼起來,那裏已經腫得老高,真不知道剛剛他是怎麽站起來,又過來拉架,撕扯半天的。在去醫務室的路上,馮嘉伏在肖恆的背上,肖恆意外的沉默,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明白,肖恆是為了大個子那個“老婆”的稱唿,生氣,或者,害怕了。他開始有點明白,自己和肖恆的形影不離,在別人的眼裏,可能產生一種奇異的解讀。而他不清楚的是,旁人那種理解,是誤解嗎?


    那之後一個多月,馮嘉都沒法出早操,他連走路都成問題。可肖恆沒有再背他,甚至,他連上課吃飯自習這些兩人總是一同做的事,都不再找馮嘉,他獨來獨往,刻意地和馮嘉保持了不太近的距離,自然也沒有再邀請馮嘉周末去他的公寓。


    馮嘉開始的時候,還會主動問他要不要洗衣服,用不用熱水那樣的尋常問題,無非為了找話說罷了。結果,都被肖恆不冷不熱地拒絕,頂了迴來,這多少讓他有點傷心。馮嘉找不到解開疙瘩的方法,也隻能任由肖恆冷淡自己。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他盯著上鋪看,肖恆躺下來,床鋪就會有個凹陷,他每一次翻身,馮嘉都會注意上鋪那個變化著形狀和方向的凹陷,看得入神。


    不久,肖恆不再形單影隻,班上都說,他和會計係的係花在談戀愛,兩人在圖書館坐在一起,吃飯也是。有天下午,樓下有個女生叫“205肖恆在不在?”,馮嘉正在窗邊曬毛巾,他看見那人穿著紅色的大衣,帶了頂白色的毛線帽,笑起來彎彎的眼睛。馮嘉認識她。那是要求向來嚴苛的肖恆曾經認可,說“可以試著交往”的少數女生裏的一個。


    肖恆衝到窗邊,朝樓下揮揮手,輕快地說:“我馬上來,等我一會兒。”


    正在套被子的老大,問了一句:“肖恆,有約會啊?”


    “啊,嗬,”肖恆含糊地說,“我媽媽的朋友,說要帶我們出去玩。”


    他換了兩套衣裳,才收拾停當,興高采烈地下樓去了。馮嘉看著他的背影,一句話也沒說。


    漸漸地,肖恆迴來睡得也少了,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自己的公寓。大雪封門的周末,寢室的兄弟窩在一起打撲克,不知道誰說的,“還是肖恆好命啊,這大冷的天,有老婆幫著暖被窩。”


    馮嘉走出門,踩在厚厚的雪,到學校門前趕公車去家教。實在是太冷了,他站在空曠的車站等車的時候,兩隻眼睛被北風吹得澀澀的,眼淚突然流下來。他也帶著一頂白色的毛線帽,那是肖恆送的。


    第六章


    寒假轉眼到了。馮嘉看著同學一個接一個地迴家過年了,肖恆要先和女朋友去黃山旅遊,然後再迴家。他們都說,去黃山就是藉口,他女朋友是南京的,肯定順路去看丈母娘了。馮嘉照例留在學校,他和舍務老師打了招唿,老師告訴他,沒暖氣,晚上的時候多穿點兒。除了家教,他又找了份翻譯的工作,內容不怎麽難,但是時間趕,他經常一做就是一個通宵。


    晚上真是太冷了。他抱著熱水袋,縮在被窩裏,還是凍得直哆嗦,他有點懷念肖恆那個溫暖的公寓。他看了看空空的上鋪,情不自禁地想,他現在是和那女生拉手逛黃山,還是在人家裏,做乖巧的“新女婿”呢?


    在滴水成冰的夜晚,馮嘉整晚整晚失眠。於是,他去翻譯社,拿了更多的材料迴來翻譯。那裏的人對他的速度都很詫異:“你的一天,是不是有三十四個小時啊?”馮嘉笑笑,輕描淡寫:“我需要錢。”


    從翻譯社迴來的路上,馮嘉在公車上睡著了,坐過了站,他在終點站下車,司機用觀察外星人的表情對他說:“這站不往迴發車了,你得走到下一站去坐車。”


    馮嘉在零下十幾度的天氣,迎著刀子一樣的北風,走了一站的路,坐上了迴學校的車。他在南方長大,從沒見識過這麽冷的冬天。公車經過他們那年元宵看燈的公園,高高的摩天輪,像是鑲著鑽的時鍾,在寒冷孤寂的夜裏,慢慢地旋轉。


    他瘋一樣地想念著肖恆。


    就在這時,他的傳唿機發來一條信息,寫著:“我在黃山頂上,月亮很大,不知道明天能不能看見日出。”


    他走迴寢室,感覺嗓子火燒火燎地疼起來。他盡量集中精力,專心翻譯資料。心血來cháo時,跑到窗戶邊,朝外眺望,月亮掛在天上,靜悄悄的,不知道和黃山上看到的月亮,是否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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