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伯年直截了當對朱川說,如果當不上醫務主管,用上海話來說,“太坍台了”,就是太丟人了,他寧願離開這裏另謀出路,也不想留下來遭人恥笑。


    其實,屠伯年早就為自己準備好退路了,當時,一些規模較大的民營齒科紛紛搶灘市場,其中,“28”診所(大多數人的牙齒有二十八顆)是white的主要競爭對手,在北京兩家就打得不可開交,white略占上風,當white在上海的第一家診所開業不久,“28”也揮師南下,在上海的虹橋商務圈開出了它的第一家診所,與white招醫生的手法不同,“28”傾向於挖人,而且就把目標瞄準了white,同時向屠伯年與zoe伸出了誘人的橄欖枝,分別請他們吃飯,試探他們的口風,zoe的態度很堅決,當初她離開工作了十餘年的九院,是看中了white的發展前途,如今診所剛剛步入正軌,她不願為了增加薪水,動不動就跳槽,對她來說,跳槽是件大事,不亞於結婚,她可不想在一年裏結二次婚。


    相對而言,屠伯年的話就留有餘地,於是“28”就把主攻的方向對準了他,開出了一係列誘人的條件,包括提高底薪,增加提成,還有關鍵的一條,就是聘任屠伯年為醫務主管,診所裏所有的醫生和護士都歸他管。


    屠伯年心裏有了底,反過來去要挾朱川,或許大家都以為,出身於高幹家庭的朱川,身上一定有著一種帝王的霸氣,但事實恰恰相反,父輩仕途的艱險,包括自己在日本謀生的艱辛,反而使他的性格變得小心翼翼,甚至帶那麽一點懦弱,而且他是搞律師的,對齒科這一行業幾乎一竅不通,更多了一份謹慎,他不希望診所開業才一年不到就折去一員大將,事實上,精明的屠伯年看到了朱川的軟肋之處,才敢於要挾。朱川跟李總商量,就讓屠伯年當醫務主管吧,李總聞聽以後,勃然大怒,對朱川說,首先,叫他(指屠伯年)想明白,誰是老闆?他為老闆打工,怎麽可以要挾老闆?這已經犯下死罪了。其次,他去別的診所也就算了,偏偏去“28”,難道他不知道white跟“28”是死對頭?這是投敵!是叛變!對叛徒,我們決不能手軟,要殺一儆百!


    說到這兒,連李總自己都覺得好笑,也許在大陸呆久了,說話的口氣怎麽象共產黨?


    診所開業的第八個月,屠伯年遞交了辭職信,離開了white,當上了“28”的醫務主管。不久,朱川宣布,由zoe擔任醫務主管,這也是李總的意思。


    3


    zoe升為醫務主管,需要簽合同,薪水也增加了。


    同樣一個職務,有人做得舒舒服服,有人卻幹得心力交瘁,zoe就屬於後者,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她一件一件去糾正。或許在屠伯年的眼裏,醫務主管是一個輕鬆拿錢的職務,而在zoe眼裏,卻是一份得罪人的差事。


    當上醫務主管後,zoe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原來都是她的朋友,現在變成了上級與下屬的關係。社會不同於軍隊,上下級關係不是單純的命令與服從,一句話,主管不好當。


    護士長毛麗芳來自華山醫院的口腔科,華山醫院同九院一樣,都是三級甲等醫院,屬醫院裏的最高級別,但在一些具體操作上,有著明顯的差異。


    比如器械消毒,zoe要求毛麗芳派專人負責,不能僅僅準備幾套消毒好的器械,一旦病人來得多,醫生護士連軸轉,器械就會供不應求。還有,金屬器械應該浸泡在2%的戊二醛溶液裏,若浸泡在消毒靈溶液或8424消毒液裏,雖然後者成本低,但浸泡時間超過半小時就容易生鏽,必須嚴格控製時間,但是護士們往往扔進去就不管了,結果沒用多久,器械就出現了鏽跡,隻能更換。


    zoe是以“分工明確、操作規範”來要求的,帶有明顯的九院風格,這與毛麗芳在華山醫院長期養成的習慣截然不同,她覺得zoe小題大做,當然,現在你是主管,我隻能聽你的。


    前台主管張鐵靜,女人的名字裏很少有一個“鐵”字,據說生下來時叫“張靜”,大家都說這孩子是一個美人胚子,父母就開始擔心,自古紅顏薄命,父親絞盡腦汁,硬是在已經起好的名字裏加了一塊鐵,希望把薄命給壓住,結果沒想到,孩子越大越難看,眼看美人胚子變成了恐龍,這塊鐵卻始終沒搬走,壓了她幾十年。


    前台的工作是接待,為病人和醫生預約時間。滕醫生向zoe告狀,說張鐵靜對他使壞,他的一位病人,不久前來看初診,做簡單的洗牙,由於菸癮大,牙fèng裏積著很厚的煙垢和茶漬,花了一個多小時,洗得幹幹淨淨,刮掉不少的牙結石,還幫他噴了一層砂,病人很滿意。不久,病人想做烤瓷牙,他致電前台預約時間,張鐵靜說滕醫生本月的日程全部排滿了,不如改約其它醫生吧,周醫生也不錯的,做烤瓷牙很拿手,病人信以為真,就約了周醫生,其實張鐵靜撒謊了,滕醫生的日程根本沒有排滿,眼看到了嘴邊的一塊大肉被奪走,滕醫生很不高興,質問張鐵靜,張鐵靜搪塞說是日程表寫錯了,滕醫生哪裏相信這種勉強的解釋?


    zoe發現,在幾個醫生裏,張鐵靜跟周醫生關係最融洽,周醫生常有小恩小惠送給張鐵靜,一瓶香水、幾張免費禮券什麽的,張鐵靜投李報桃,凡是有新來的病人,張鐵靜總是挑一塊肉多的骨頭給周醫生,把肉少的骨頭給其他醫生,這點小伎倆立竿見影,幾個醫生爭相討好她,這個送cd香水,那個送香奈爾唇膏,把診所的氛圍弄得怪怪的。


    “你是前台主管,不能厚此薄彼,要有團隊精神。”


    zoe批評了張鐵靜,張鐵靜口服,心不服。


    前台接待小菲有一頭飄逸的長發,大家都說,這樣漂亮的頭發應該去做洗發水廣告,小菲一得意,經常忘記把頭發盤起來,zoe要張鐵靜去對小菲說,張鐵靜是這麽說的:“小菲,快把頭發盤起來,有人嫉妒你的長發了!”


    前台接待小姐的儀容有問題,是前台主管的失職,zoe並沒有責怪,隻說了一句輕微的提醒,張鐵靜卻說出這種“破壞安定團結”的話,不知道是不是那塊“鐵”把她壓迫得喘不過氣來的緣故。


    小蕙一口氣說了很多,險些忘了下午還要上班,要不是杜咬鳳的提醒,她還會繼續說。


    “你們是怎麽找到我的?是不是肖妤告訴你們的?”


    臨走前,小蕙問諾諾,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小蕙又說了幾句,“其實肖妤也在背後罵過zoe,肖妤是做市場的,負責廣告宣傳,她選的那些雜誌,都是《elle》、《時尚》、《biba》這種高檔雜誌,在這樣的雜誌上刊登廣告,自然比星巴克裏那種免費雜誌開銷大得多,結果一年的廣告預算一個季度就花得精光,被zoe很嚴厲地斥責了一頓,肖妤哭了,當著我們的麵罵zoe,說自己如何忠心耿耿,到頭來象條狗一樣挨主人罵,就差腳踢了。”


    阿壺覺得有點奇怪,對公司人員的架構,他還是稍懂一些的。


    zoe是醫務主管,刊登廣告這種事情,肖妤應該向朱川匯報,即使挨罵,也是朱川罵肖妤,或者是行政主管兼財務主管吳勞幹,總之輪不到zoe來罵呀。


    小蕙看了阿壺一眼,嘆了口氣說:“看來你們什麽也不知道。


    作為醫務主管的zoe,當然不會插手刊登廣告這種事情。我說的這件事發生在zoe當上診所的總經理之後。”


    三個人都顯得非常驚訝,阿壺搶著追問:“zoe當總經理?那麽朱川呢?”


    “他死了呀。”小蕙這麽迴答。


    4


    下午六點鍾的時候,杜咬鳳的手機響了,是肖妤打來的電話,她先問,你們有沒有去找葉小蕙?然後又說:“你們不是想了解zoe的情況嗎?這樣吧,診所七點鍾下班,我把毛麗芳和張鐵靜一塊叫來,大家找個地方邊吃邊聊吧。”


    吃晚飯的地方,在離診所不遠的上海廣場五樓的老豐閣餐廳,餐廳很大,價格走平民路線,這在淮海路一帶不多見,即使不是周六、周日,也需要預定座位,菜的味道一般,用小木桶裝的“毛血旺”尤其受歡迎,就是雞血湯,放了辣椒,熱哄哄的熏人,幾乎每桌的客人都會點上一桶。


    今天他們運氣好,沒有預定就在大堂找到了座位,隻是餐桌擺在角落裏,隨便點了幾個菜,叫了一桶毛血旺。


    沒等諾諾開口問朱川的事,肖妤、毛麗芳和張鐵靜好象預謀好了似的,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朱川來。


    通常女人討厭兩種男人:好色的、小氣的。在她們眼裏,朱川就有那麽點小氣,診所開業初期,為了鼓舞士氣,朱川宣布,隻要當月把成本掙迴來,超出的部分作獎金發放。結果,第一個月做了十五萬,朱川宣布“持平”;第二個月做了二十一萬,朱川宣布“持平”;第三個月做到二十八萬,朱川還是宣布“持平”。大家有點沉不住氣了,私下裏紛紛抱怨,後來zoe出麵向朱川建議,醫生拿的是底薪加提成,護士拿的全是薪水,無論如何要給護士發一點獎金,獎金多少是一方麵,有沒有則是另一方麵,要體現出診所對她們的關心。朱川接納了她的意見,這以後,護士每月都會拿到獎金。


    每月一次的happy hour,朱川是能省則省,能免則免,有時候兩個月並在一塊搞。人家公司的happy hour,闊氣點的,在台灣人開的錢櫃ktv裏搞,便宜點的,就選好樂迪ktv或者上老豐閣吃一頓,朱川為了省錢,居然放在麥當勞,每人一份套餐,拿個免費玩具,把醫生護士當成了小孩子。


    有一次,有個急診病人,捂著臉頰來到診所,說牙疼得厲害,偏偏幾位醫生都在忙碌,張鐵靜叫滕醫生暫時放下手裏的病人,來看這個急診病人,滕醫生很不樂意,要張鐵靜自己去跟病人商量,看人家能否同意?讓張鐵靜當然開不了這個口,誰願意自己的醫生看到一半跑出去看別的病人?張鐵靜碰了一鼻子灰,向朱川抱怨,說醫生不體諒前台,滕醫生反說前台處理不當,哪兒有一個醫生同時看兩個病人?簡直是亂彈琴。


    麵對他們的矛盾,朱川說了一句非常經典的話:“請你們自行溝通。”


    這句話後來幾乎成了朱川的口頭禪,說實在的,朱川也不知道該如何調解這種矛盾,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索性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這點小事還要來麻煩我,請你們自行溝通去吧。


    如果我們都能做到“自行溝通”,還要你這個老總幹什麽?


    私下裏,張鐵靜這麽對人說。


    外行領導內行,也隻有靠我們“自行溝通”了。


    滕醫生是這麽對韓醫生說的。


    朱川死於車禍。那是一天晚上,朱川請幾位日本朋友在虹橋吃完了日本料理,獨自駕車返迴浦東的公寓,在穿越黃浦江的延安東路隧道裏發生的車禍,當時,朱川駕駛一輛大眾白色寶來,在他前麵,是一輛貨櫃大卡車,後麵是一輛運輸建築渣土的大卡車,由於前麵停車,朱川也踩了剎車,但後麵的渣土卡車剎車出了問題,撞上了寶來,把寶來往前猛推,一直撞到前麵的貨櫃大卡車,兩輛卡車把寶來夾在中間,就象兩片麵包夾一塊肉,硬生生把車給夾扁了,據說救援人員趕到現場,由於寶來嚴重變形,朱川卡在駕駛室裏無法動彈,醫護人員一邊給他輸血,消防隊員一邊用氣焊機小心翼翼切割汽車,花了近一小時才把人解救出來,再送到醫院搶救,已經來不及了,朱川因主動脈破裂,失血過多而不治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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