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爾坐在那張鋪著柔軟坐墊的椅子上,旁若無人地陷入了甜美的夢鄉。


    安斯艾爾停下來看著他滿足的睡臉。


    那是一張平靜而滿足的臉,雖然隻要他一睜開眼睛,說不準誰就會被他氣個半死,或是因為莫名其妙的舉動而被逗得哈哈大笑,但至少現在他沒什麽惡意。


    安斯艾爾看了一會兒,忽然舉起手中的馬鞭“啪”的一聲打在他的肩膀上。


    莫爾嚇了一跳,立刻從夢中驚醒了。


    他縮了一下微微發痛的肩膀,瞪大眼睛望著安斯艾爾。


    “您要學會尊重別人。”


    “這句話還給你,伯爵先生,對人動粗是最不尊重人的表現。”


    “我剛才說的話您記住了多少?”


    “很抱歉,我什麽都沒記住,連那艘虛無縹緲的船叫什麽名字也忘了。管它船頭裝的是海神還是塞壬,那跟我沒關係。”


    安斯艾爾感到自己快要生氣了。


    聖母在上,他有多久沒生氣了?


    一個受過良好教育,有涵養的貴族是不容易被激怒的。但是安斯艾爾感到怒火正從他的心底熾燃起來,很快就要燒到頭頂了。


    “先生。”他努力堅持繼續使用禮貌用語,但卻不自覺地用小馬鞭拍打著手心,“我說過,您是不是會挨打,全看表現好壞。”


    “您曾在馬戲團幹過?”莫爾冷笑:“他們就是那樣訓練獅子的,真抱歉,我是一個人。”


    “既然我們同樣是人類,那就應該容易溝通。”


    “我討厭你用對待動物的方式對待我。”


    “我討厭你頂撞我。”


    他們互相對視,誰也不肯讓步。


    有一段時期,在這個國家裏的人不管做什麽都會有觀眾,圍觀者永遠比做事的人多。


    安斯艾爾和莫爾互相敵視,企圖用眼神來殺死對方,這個時候很需要有個旁觀者來勸解一下打破僵局。但是很遺憾,小巧華麗的書房裏除了兩個一旦碰上就不肯拐彎的對頭之外半個人也沒有。


    他們就一直這樣瞪著對方,一個說我討厭你這樣,一個說我討厭你那樣,直到實在挑不出對方的刺為止。天已經開始發亮,如果有誰看到體弱多病的安斯艾爾伯爵熬了一整個晚上還精神奕奕地和某人爭論不休,一定會驚訝得合不攏嘴。


    早晨六點的時候,安得烈敲響了書房的門,這個時候伯爵從門內傳來的聲音還是精力充沛的,他活力十足地請管家先生進來。


    安得烈小心地推開房門,他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事。


    莫爾在安樂椅中一動不動。


    “您把這位先生怎麽了?”


    “安得烈,為什麽這個世上會有人一邊聽別人說話一邊就睡著,他們是怎麽做到這一點的?”


    “大人,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您一樣平時積攢了那麽多精力,他們總是有多少用多少。”


    安得烈用眼角瞟著他的主人,這是新的一天,他和往常一樣例行公事地開口說:“早安。”


    第7章 對手


    現在,這個晴朗的白天一到,有兩個人知道自己犯下了錯誤。


    安斯艾爾明白昨晚的一切全都是徒勞,他根本不應該奢望能教會這個腦袋生鏽的人記住任何有用的東西,舞會什麽的就讓它去見鬼吧。


    莫爾因為睡了一覺之後徹底清醒了,他懊喪地了解到自己失去了一個除掉手銬的大好機會,在舞會上那個混蛋是無論如何得讓他雙手重獲自由的。


    兩人在餐桌邊默不作聲,各自吃著自己盤中的食物。


    安斯艾爾徹夜未眠,但卻看不出一點疲憊,隻是在他原本就蒼白——我們姑且稱它為蒼白。在他原本就蒼白的皮膚上,有了一點點完全可以忽略的陰影。


    就在眼睛下麵,就隻有那麽一點點。是的,如果不睜大眼睛仔細看,誰也不會發現。


    “大人,您看起來好極了。”


    安得烈親自為他送上一杯牛奶,他不動聲色地對主人的精神狀況作出了正麵的評價。安斯艾爾抬頭望著他說:“好極了是指哪一方麵?”


    “各方麵,比方說您看起來又憔悴了很多,這將在今晚的舞會上為您帶走很多麻煩。夫人和小姐們會允許您整個舞會都一直坐著,我對您為此而做的準備工作感到驚嘆,您真是太細心了。”


    安斯艾爾用純藍的眼睛瞟了桌子對麵一下,莫爾好像根本就沒有在聽他們談話,隻是非常認真地對付一個雞蛋。


    “今晚的舞會我將獨自出席,您就留在這兒。”


    伯爵又對他的管家說:“安得烈,把他交給你了,除了你我沒有值得信賴的人。”


    安得烈彎腰說:“不勝惶恐。”


    莫爾盯著自己的盤子,正在思考如何避免手銬硌著他的手腕,但是他的嘴並沒有閑著,一邊咀嚼食物一邊說:“這真是個好消息。”


    “是的,一個好消息。”安斯艾爾說,“對舞會上的賓客們而言,他們躲過了一次倒退迴蠻荒時期的災難。”


    “您說話拐彎的時候真靈巧。”


    “但比不上您的舌頭,瞧它在您嘴裏活動起來是多麽隨心所欲。任何一種獸類也無法像您這樣嘴裏塞滿了食物還能如此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意思。我打賭您說德語的時候就像日耳曼民族,說起法語來又像地道的巴黎人。”


    “我明白,即使您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方法來諷刺我也傷不了我什麽。我天生沒教養,又沒有受過好教育,所以對於您的話我隻能聽懂這麽點。”


    莫爾用他油膩膩的食指和拇指比出了一個小小的距離說:“就這麽點,所以請不要多費口舌,浪費您充沛的精力和豐饒的知識了。”


    長長的餐桌分成兩半,從蠻荒時期向文明時期過渡的中間帶就是美味的食物和一大捧熱情的紅玫瑰。


    誰也不能阻止僕人們在心裏發笑,他們表麵上一本正經,可是誰知道呢,每個人都有發笑的權利,即使他們不放在臉上。


    伯爵隻要和這個人碰在一起,隻要他們能夠互相看到對方,不管中間隔著些什麽,都立刻會演變成一場激烈的交戰。勝負不是關鍵,主要是過程,比起最終的勝利,他們更注重的是誰在唇槍舌劍的過程中占的上風較多。


    這個早晨,包括安得烈在內的其他僕人們都覺得氣氛非常好,是令人感到愉悅的。但對安斯艾爾和莫爾來說,早餐並不怎麽愉快,畢竟費盡腦子的用餐是會影響食慾的。


    早餐結束後,安斯艾爾把自己關進臥室,但沒有人會認為他在睡覺。為了晚上的舞會,伯爵一定得保持自己的蒼白狀態直到他的肩膀被貴婦和小姐們攙扶住為止。


    “他隻是在生悶氣。”


    安得烈這樣告訴莫爾:“您可把他氣得太厲害了,先生。”


    莫爾不以為然地搖晃著安樂椅,他把一雙腿全都放上了客廳的桌子,戴著手銬的手擺在因為早餐過量而微微有些凸出來的肚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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