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個時候神情別扭得像個孩子,我真的笑了:「那就開著燈睡吧。我也不喜歡打雷。」


    開燈之後反而睡不著了,看了一會兒他的睡臉,我下床去拿下午買的那本傳記,這傳記的目錄上直截了當寫著年份,也很清慡,而那個讓我心中存疑的年份,果然也有單獨的一個章節。


    窗外雷聲小了,落在天邊,雨聲卻不止歇,身邊的意明睡熟了,唿吸聲綿長而均勻;我本來還有一點睡意,看書一目十行,但幾頁翻過,書上也峰迴路轉,另一個名字忽然出來,看客如我的確在一瞬間被驚呆了。盯著那張彩照目瞪口呆良久,這些時日來的迷霧也在同一刻豁然散去。


    原來如此。


    「怎麽會是謝明朗?」


    第二天正好又是學院餐會。當時『指點』我的幾位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神奇生物,我也意識到自己過分激動了。收斂一下,語調還是在微微顫抖:「謝明朗?那個謝明朗?」


    這下真的有人笑了:「謝明朗。那個謝明朗。據說當時兩個人的事情出來滿城轟動,但還是被慢慢淡忘了,我們真是善忘的動物啊。」


    「都這麽多年了,不止一輩人了,誰還會去關注這個。而且當年被關注無非是一方是當紅藝人,後來言采不演電影了,舞台的觀眾圈小,淡出在公眾的視線之外,自然就沒有波瀾了。」


    他們說得起勁,我猶在震撼之中。藝人的性取向從來不會令我驚訝,哪怕物件是言采,一個我眼中從來沒有年輕過的、名字已經寫在過去的書頁上的人物。但是另一方是謝明朗,那就是另外一迴事了。


    高中畢業的那一年,去看過一個近年來得獎攝影作品的聯合影展,其中有一組照片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那是在一個小房間裏,黑漆漆的,放著不知道誰的歌,投影儀則不間斷地在幕布上反覆投下一係列的照片。當時我剛剛成年,厚著臉皮和朋友兩個人進到門口標著『此展出有敏感內容,請未成年觀眾以及敏感人士慎入』的房間裏,心裏其實不是沒有一點隱秘的雀躍和期待的。


    到的時候正好上一輪播完,新一輪正要開始,同伴說如果血淋淋的就趕快出去,於是我們在離門口很近的牆邊坐下來。當然屋子裏還有其他人,但是因為黑,誰也看不見誰。


    每張照片出來之前都標明了時間,第一張出來的照片就是兩個正在熱吻中的男人,他們看起來英俊而健康,纏在一起的手臂透出無限的生命力。房間裏嘩動了一刻,有人退場,但還是不少人留了下來,我聽到同伴駭然的抽氣聲,卻沒有管她。


    翻過幾張照片,出來一張hiv陽性的化驗單的特寫,大概明白了即將看到的是什麽。果然接下來兩個人中的一個明顯地衰弱下去,又因為每張照片都間隔一段時間,那衰弱更加明顯。


    但是照片的語言一直很平靜,忠實地記錄著一些瑣碎的生活細節,坐在一起吃飯,開車去醫院治療,打球,和朋友聚會,等等。沒有生病的那個是畫家,於是鏡頭也記錄下他的情人看著他工作的場麵。還有一張一個幫另一個洗澡的,那個時候病人瘦得已經像個鬼,脊背和手臂每一塊骨頭都突出來,陰森森地嶙峋著,但是他男朋友嘴邊卻有笑意,一點都看不出陰霾。


    也有裸露的照片,偶爾一兩張有著性暗示的,在疾病的陰影下異常觸目驚心,但坦陳得讓人幾乎無法正視了,就像在窺探本不應該被展示出來的感情。不記得何時同伴口齒不清地說了句「我覺得噁心,先出去透氣」,就把我一個人丟下了。


    看到最後,上一張還是已經病到一看就無可救藥的一個坐在鋼琴邊上彈琴,下一張忽然就是赤裸的兩個人相擁著躺在床上,一個人依然有著漂亮的身體,好像古老的雕塑,皮膚仿佛都在黑白的照片上閃閃發亮,另一個,根本就是掛著人皮的骷髏。


    這個場麵過於震撼,本來看得還聚精會神的自己隻覺得眼前一花,胸口就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連太陽穴都痛了。我覺得胸悶,噁心,這樣的對比太忠實強烈,我從來沒有覺得正常的人體會是這麽美麗的存在,我也沒辦法把目光偏到相片的另一邊,哪怕是分毫。


    因為不敢看另一側,就死死盯住健康的那一個,他閉著眼睛,身體很放鬆,好像睡著了。


    我覺得很害怕,不知道是因為從來不知道的感情,還是死亡,或者其他亂七八糟的什麽,哭了,以至於最後那幾張沒有看到,又沒有勇氣再看一次,一遍結束後慌張地落荒而逃,坐在明亮的大展廳裏好久都沒覺得緩過來。


    後來同伴找到我,也許那一刻我的臉色太嚇人了,她握著我的手說不出話來,我也看著她,沒辦法說話。她看著我,終於說:「太可怕了,我們早點離開吧,或者去看點別的。那邊有風景照,我們過去看。」


    那個時候我卻看到有人圍在房間的入口的一側,拿著什麽單子去看。於是我又鼓起勇氣走過去,拿起一張,大概地看了一下,原來上麵寫著這組照片的由來:一對藝術家情侶,其中一個查出hiv後,請他們的攝影家朋友替他們照了一組照片,記錄下病著的那個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間,以及兩個人的最後一段時間。整個組照持續了一年多,隨著病人的死亡而結束。照片最初隻是私人收藏,但幾年之後兩個人中的另一個身體也不好,在沒有經過攝影師同意之前把這組照片寄去了某個攝影大獎的評委會。得獎之後在當事人和攝影師的同意之下,送到藝術館來展出。


    紙的另一麵簡單地印著照片中的兩個人的生平,並無任何的避諱或是隱瞞,第三個人則是那個攝影師。當時我看見那張麵孔時也很詫異,因為總覺得拍這樣照片的人應該很年輕,至少不應該年紀太大,但是照片上的那個人鬢角已經白了,眉心微微擰著,很嚴肅一樣。然而這張麵孔看著總是眼熟,我去找他的名字,上麵寫著,謝明朗。


    我當然看過謝明朗的照片,他太有名了,不過就算不知道他的名字,怎麽樣也會看過一兩張他的作品。他的好些肖像照美麗得近於神,而這種美麗是精神上的,完全可以超越皮相而存在。


    當我告訴同伴剛才看到的那些照片的攝影師是謝明朗,她愕然看著我,良久才吐出一句,不可能。


    「真的。」


    「不可能。」


    這種爭執毫無意義,我也沒有堅持下去,隻是盯著紙上謝明朗的臉再看了一會兒。很奇怪,大多攝影師對我來說是沒有麵孔的,但是那一天,我記住了他。


    言采和謝明朗。


    這兩個名字連在一起對我而言實在有點荒謬感。


    可能是我呆若木雞久了,聽到說笑聲的時候還恍惚著:「怎麽了,不是這麽吃驚吧?」


    我老實認:「還是有一點的。」


    「來來,說說看是怎麽發現的。當年的正統媒體都諱莫如深,花邊雜誌國圖又沒有備份,難道你看到了什麽我們不知道的資料?」


    「那也沒有。我偷懶取巧,把言采的那本傳記買了,目前隻挑了一點看,正好看到這裏。」


    就有人說:「這本書的作者是言采的崇拜者寫的。她年輕的時候和言採在一部戲裏合作過,言采不知道給她下了什麽蠱,從此死心塌地。你要是通讀了,就知道她恨不得把言采寫得十全十美,嗯,至少成書看來已經是將近全美了。因為這本書,謝明朗的家人很不開心。」


    「為什麽?」


    「謝明朗照片的版權在他家人手上,而且據說當年是留了遺囑下來說怎麽處理。但你也知道,那是言采的傳記嘛,作者和謝家的人又認得,就去要了一些沒有發表過的照片,但是……你看了就知道了,總之和謝明朗私交更好的人都會不愉快也是情理之中,如果是家人,憤怒就更容易理解了。」


    我苦笑:「為什麽每次說一半,難道賣關子就是這麽有趣的事?」


    「倒也不是。而是你肯定是要去看這本書的,我現在說了,等於劇透,不是罪過?」


    「你說了一半,已經是罪過,不說下去,罪上加罪。」我白他一眼,「經您這麽欲說還休一番,我已經多少猜到了。傳記這個東西,素來是有傾向性的,隻是這個作者徹底偏向言采罷了。不過我是不知道當年那段公案啦,這麽說來,是不可能從這本書裏看到真相的了?」


    「不是當事人或者知情人的話,是永遠不可能知道絕對的真相的。但是事情的無奈性偏偏在於,越是知情人,站出來說話的可能性越小,因為他們才真正在乎當事者,不願意對方因為偏頗有失的言語受到曲解和傷害。所以從傳記裏,能找到的基本上都是片麵的真相,如果其他資料豐富,互相印證補充,幸運的話可以把真相還原到一個可以自我安慰的程度,這就已經很好了。」


    這段話聽得我頭暈,我隻想告饒:「那你究竟是說,言采這本傳記,可讀性是大,還是小?」


    「其實我對他究竟是個什麽人也不清楚,但作者也是下了工夫的,對言采的作品和人生軌跡也很熟悉,怎麽也還算是認真的作品吧。傳記作者和被紀傳的人物心意相通,可從來不是傳記寫作的必備前提。」


    最後一句話說都略顯刻薄,褒貶之意立現。我聽了也隻能笑笑:「我對他們就更是一無所知了,白紙一張,隻能虛心吸收。」


    「你看過言采的電影沒有?」


    「最近看了一部,如果有時間,可能會再看幾部,我想我也許真的太低估老電影了。」


    那本傳記我用了兩個禮拜左右的時間看完,速度之慢雖然讓我也汗顏,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近來分神得太厲害,老闆對我的進度很不滿意,還被專門拎到辦公室短談了一次;去意明家的日子也定了,臨時燒香雖說是蠢法子,但還是要用一用,先是打電話迴家和父母彙報兼而求救了一番,然後做頭發買衣服,中途和意明還見了好幾次,他雖然看起來有些驚訝,幸而沒有笑話我,總算留了幾分顏麵。公事私事堆在一起,看閑書當然被暫時拋在一邊,隻能臨睡前翻上個幾十頁。傳記的作者叫戴隱芙,看簡介是電視台的編輯,整本書的文筆相當不錯,沒有很多人物傳記那味同嚼蠟的平鋪直敘,讚美之詞的確俯仰皆是,所幸感情還算真摯,沒讓人特別反感。


    也順便找了言採去世之後別人寫的紀念文章看,那倒是很熱鬧,各類文章紛紛出台,不說死人壞話這一點在文藝圈裏更是發揮得十足,每一篇都在送給他不同的帽子,同輩人的追懷,後輩人的仰視,種種不缺。言采想來在圈子裏人緣不錯,不少文章寫出來細節紛呈,盡管文筆有高下,但把那些舊事串起來看,倒是依稀能勾勒出一個周旋得滴水不漏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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