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


    「是誰的葬禮?要我陪你去嗎?」


    說完謝明朗笑了一下,言采也勾了勾嘴角,但他看著謝明朗,搖頭說:「不是葬禮,我是去掃墓。每年我都去。」


    這是出乎意料的答案。謝明朗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問要去給誰掃墓,隻點頭應:「好啊,我和你去。」


    說完他就加快動作換衣服,言采倒是叫他不要著急,悠悠泡了茶,還去打了幾個電話。看見電話,謝明朗才想起自己手機自從看戲那晚起斷了電再沒管過,就先換塊電池開了手機。一開機就見到一串語音信箱的留言。一看頭幾個都是衛可的,要他打迴去,又不肯說是什麽事情。謝明朗詫異地挑了挑眉,順手就按了迴撥。


    撥通之後才想起現在還早,好在衛可很快接了電話,聽聲音也沒在睡,劈頭蓋臉就是笑罵:「你躲到哪裏去了?電話也不開,找你真是難。」


    謝明朗瞄了一眼還在打電話的言采,忍住笑,說:「我二十七號看完戲忘了開機,何況你找我也從來沒有正經事。晚兩天應該不要緊。」


    衛可也不在意,笑眯眯繼續說:「這都幾天了,難怪言采也找不到了,原來躲到一起做動物去了。這還真的是正經事,晚兩天,就沒有了。」


    「什麽?」


    「是這樣,我前幾個月在山上看中一棟房子,訂金都交了,本來想求婚時用上的。現在,你也知道,就這麽迴事。房子我還是很喜歡,但看著總是礙眼,估計就算真的買了,住進去,也未必見得舒服。」說到這裏衛可又恢複了玩笑口氣,「那房子真的不錯,要我轉手給其他人我還真捨不得,我知道你現在是有錢人了,有錢人都要置產嘛,想不想去看一看?」


    衛可和江綺分手,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他們的事情謝明朗早就知道,所以新聞出來,反而不好去問當事人,隻是陪著衛可去大醉了一場。聽他這樣說,謝明朗竟然一本正經接話:「」可是保險公司賠的全部換作藥費了。不知道把內髒全賣了,夠不夠買你的房子。」


    衛可這才知道謝明朗說冷笑話的本事遠在自己之上,連連告饒,咳了一聲繼續說:「總之,我是想你應該會中意,有空可以去看一下,兩個人去看當然更好,到時候我把鑰匙給你……」


    電話裏無法說得更細,謝明朗想了想,就說等新年之後山上的雪化了再去看,這邊衛可的電話掛了,言采也走過來,一邊笑一邊搖頭:「我都不知道哪天我們踢掉了電話,還想林瑾怎麽真的就不打電話來找了。」


    謝明朗想笑,也沒忍,揚了揚手機說:「剛才衛可也打電話來,我手機自從那天晚上進劇場,就沒開過。哦,你再等我一下,衣服這就換好了。」


    謝明朗一直到坐到車上還是不知道言采要去見誰,甚至連去哪個墓地都不曉得。他最初想的是言采的親人,但看言采的神色和中途專門去買的花,又不像。後來車子開到近郊,謝明朗才猛的想到一個人,進而裝作若無其事瞥了一眼正在專心開車的言采,還是沒問。


    靜了一路的言采這時忽然開口:「我要人送了食物來,晚上在家裏吃吧。」


    謝明朗在想別的事情,聽到這句話後沒多想,脫口而出:「你做還是我做?」


    「我來。」


    謝明朗頓時盯著他:「你說過你不會。」


    言采微微一笑:「我隻會做討人歡心的飯,平時吃的,還真的不會。」


    見他說得如此坦白,謝明朗之前縱然再有心事,也還是笑了。


    冬天的墓園更顯蕭瑟,夾道的鬆樹依然青翠,糙地卻是被霜打得雪白,喬木的葉子都落了,隻剩曲虯的枝條向上攀去,像是要無聲地把灰白的天空割裂。


    言采對此地甚是熟悉,開著車彎來繞去一點不見遲疑。謝明朗看著窗外,忽然覺得有點冷,正要把空調撥高一點,車子已經停了下來。


    言采說:「到了。」


    墓地旁堆滿了鮮花,從顏色上來看都是不久前新擺上的。謝明朗在看墓碑,聽到言采說:「花好像比去年少一些了。」


    謝明朗把目光從『沉惟』二字上收迴來,聽到這句話沒表態,又掃了幾眼花束,才說:「我不知道他忌日是今天。」


    「是昨天,隻是我都這天來。」言采平平說道。


    說完他就把花從車裏拿出來,放好後又直起腰,注視著墓碑,不動也不說話。謝明朗陪著言采,最初還去看他的神色,但見他麵色寧靜如水,也就再不多看。謝明朗知道自己在走神,卻又分辨不出究竟在想什麽,到後來索性放任思緒四極八荒起來。


    容不得他走神太久,言采轉過頭來對他微微一笑,說:「好了,我們走吧。」


    沒想到這麽快,謝明朗怔住,下意識就問:「就這樣?」


    言采理所當然般點頭:「我就是習慣了每年過來一趟。」


    謝明朗點了點頭,卻還是站著不動。言采看他不動,也站住了。風颳過來,吹得鬆樹頂上起伏連連,近處的花也被吹得迎風擺動,瑟瑟作響。四下靜下去,在這冬季的近午時分,簡直有些寂靜得難堪了。


    忽然言采提議:「既然出來了,那就一起走一走吧。我好像很久沒有和你一起走在外麵了。」


    謝明朗聽到這句話,頗有些錯愕地抬起頭來,又最終還是點了點頭,也在微笑中不動聲色地放緩氣氛:「好。下次要散步就到墓園來,清靜。」


    言采已經走在前麵,聽他這麽說又停下來笑了一笑,等謝明朗跟上來,才繼續向前走去。


    他們隨便揀了一條路走下去,冬天來墓園的人也少,一路上看不到別人,倒是見幾隻烏鴉停在路中間,人一走近,才叫著飛開了。


    謝明朗也是一路在等言采開口。自他知道言采是來看沉惟,反而希望言采能說些什麽──早與好奇無關,隻是能出來哪怕幾句,總也讓言采舒服一些。


    於是他就說:「你想不想說點什麽。隨便說什麽都好。」


    言采隻是沉默,謝明朗隻當他沉湎於舊事之中不可自拔,也不催他,還是慢慢往前走。眼看前麵就是個岔路,正在想要走哪邊,不防言采這時開口:「……沉惟的病,其實當時我是知道的。」


    看了一眼詫異地轉過目光來的謝明朗,言采隻一笑,低頭點了一支煙,猛吸了一口,才繼續說:「他身體不好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大家都隻知道他胃病,我偷看過他吃的藥,才知道還有腦血栓。那個時候他要籌拍《塵與雪》,我想在裏麵演個角色,為此想盡一切辦法,推了所有的片約,製片人以至贊助商都去打好關節,隻有他不同意,甚至連試鏡都沒給我。為了這個我們大吵,這當然沒用。我就賭氣接了要出很長時間外景的片子,走得天遠地遠,也不聯繫,誰知道他忽然發病了。」


    說到這裏言采又重重去抽菸,謝明朗看他下巴都繃著,心裏也一緊。下麵說的就是當年謝明朗還在《銀屏》時候聽到過的傳聞,竟一一對應:「接到消息的時候我人在外地,快新年了,臨時買不到票,就開車去別的城市趕飛機,結果路上堵車,飛機又遇上氣流,好不容易到了,結果人還是沒見到。」


    說到這裏言采微眯起眼來,仿佛已經徹底沉澱到往事中,嘴角居然是一直勾著的:「……然後最蠢最糟糕的部分來了。他死了,我也不知道發了什麽神經病,將近一年的時間不演戲,從早到晚廝混,好像沒有哪天是在同一個地方醒來的。當然了,就算是那個時候我也知道這樣做於事無補,他不會活過來,我也大不必這樣自暴自棄,因為就算沒有那場爭執,就算我還在邊上,他可能還是要死,但是有的時候就是這樣,當找到了自我放縱的藉口,時間過得太快,一切也變得太容易。」


    「直到有一天,我都記不得那天之前做了什麽,清醒來之後發現躺在房間的地板上,吐得一塌糊塗,心跳過速,連眼睛都沒辦法看清楚東西。其實就我當時來看,隨便哪一天橫死在什麽地方,都再尋常不過。可是我也沒死。事實上我一次次僥幸地活下來:我濫交,卻沒有得愛滋,酗酒咳藥,神經也沒受到永久性傷害,連飆車也沒弄得車毀人亡……那天我爬去浴室,差點都溺死在浴缸裏。但也就是之後,我才去想,沉惟是死了,我也的確很內疚,但盡管如此,我還是不能用他做藉口去下地獄。 」


    在言采剛開始說的時候,謝明朗還皺著眉頭,聽到後來,倒是很鎮靜,默默注視著言采,眼睛亮晶晶的,也看不出任何情緒來。他看見他鎮定地迴憶過往,卻神經質一樣吸菸,連手都在發抖,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去,用力握住言采沒有握煙的那隻手。


    這小小的動作卻讓言采一震,他有點無措地看著自己的兩隻手,慢慢苦笑說:「我失態了。」


    「不是。」謝明朗搖頭,「我很高興你讓我一起來,我也很願意你說過去的事情,但我隻是想讓你心裏舒服一點,你不必勉強說這些。」


    言采這時已經平靜一如往昔,也是搖頭:「沒什麽,說難道比做會更難嗎?何況我自己也會不時想起,這的確值得羞恥,但也足夠引以為戒。」


    謝明朗聽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自己倒先低沉起來,想了一想,正要試著安慰言采,言采已經接著說下去:「而且是我想說給你聽,隻是今天恰好有這麽個機會。這些事情我也希望你知道。以前我覺得我沒辦法和別人討論《塵與雪》,原來並不是這樣的。當年拍《塵與雪》你在,我很……」


    說到這裏言采反而踟躕地停住了,他本不是吶吶之人,但似乎也一時不知道,是該說『高興』,還是要用『感激』。他們早就停住腳步,謝明朗聽完言采這樣說,反而蹙起眉來,注視著他半晌,也才說了一聲:「哦。我知道了。」


    言采正要再說話,謝明朗卻猛地湊過來,開始親吻他。言采起初因為驚訝略略遲疑了片刻,但很快迴應了這個吻。謝明朗用力擁抱著言采,覺得手指都要穿透衣物,陷進血肉裏,又覺得正隱隱作痛的其實是自己的皮膚,然而這一切又是無關緊要的,他在想何時結束這個吻,告訴言采說他的確對言采的過去一無所知而覺得遺憾過,也嫉妒過,但如今知道了,卻也未見得不那麽遺憾或是嫉妒。但又有什麽能迴轉時光。


    謝明朗一直到手臂痛得受不了才放開手,看著言采,說著說著眼睛低下去,頭也低下去:「我愛你,本來就是對你一無所知又對將來毫無信心的時候開始的。我還是妒忌,但妒忌的卻是時間,這有多愚蠢。」


    接著他聽見言采說「你低頭說話我聽不清楚」,再接著臉被扳起來,兩個人又吻在一起,這次有點肆無忌憚的味道,分開之後謝明朗感到言采的頭發擦他的臉,下巴磕在肩膀上,整個人都貼過來,分外溫暖。謝明朗本想說句玩笑話,打散之前的鬱鬱,但此時又溫暖又安靜,一時竟也不捨得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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