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服導演和製片了?」


    「目前沒有。」


    謝明朗沉默。在車子拐上高速之後,才再度開口:「改動這個結局,對你來說真的這麽難以忍受嗎?」


    「這不算一個好劇本,但改了之後肯定更糟。」言采正視前麵,「我貢獻了這個片子的一部分,我不想毀了它。」


    謝明朗輕聲應道:「是啊,你一直在裏麵。」


    這次言采轉過臉來,夜色下神色是某種麵對極大的荒謬反而得以徹底從容應對的平和,有一刻謝明朗甚至覺得他笑了,隻是那笑容進不到眼睛裏:「你這本劇本白讀了。你什麽也不知道。」


    「我能知道什麽。」謝明朗索性轉開臉去。


    當言采又一次熟練地轉換話題的時候,謝明朗忍無可忍地打斷他說:「如果你覺得沒辦法得體地結束上一個話題,那就安靜地讓它們慢慢過去好了。」


    「你有沒有想過個人影展的事情?你覺得現在是時候了嗎?」言采不理他,繼續說。


    謝明朗心頭火起,聲音不知不覺中變硬了:「你這是在做什麽。提攜者的身份讓你如此樂此不疲嗎。還是在多年之後終於可以在現實生活裏體驗一下角色逆轉的快感?」


    言采卻沒有立刻接話,先把謝明朗晾在一邊,開出幾十公裏,他才說:「這是兩件不相幹的事情。把戲和人生混在一起的人,現在是你。」


    謝明朗一震,又一次倔強地扭過頭去。言采穩穩地超過一輛又一輛車,讓它們成為車前鏡裏一個個閃光的小點。


    僵持令人疲倦。而兩個人都不太習慣這種狀態,謝明朗終於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很抱歉。」


    言采瞥他一眼,麵色沉靜如水:「這是天分、努力和機會累積的結果,不是你我的一廂情願。拿這種事情賭氣真不值得。我的過去已經不能改變了,就像你的也是一樣。」


    他語氣平淡,但謝明朗聽來又是另一番滋味。謝明朗低下頭,澀然說:「不,不是這樣。我已經漸漸開始仰望你了,如此一來,我就更是低到深淵去了。」


    言采很詫異地看著他:「這是什麽話?」


    「你不要讓我虧欠太多。」


    言采嘴邊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在他還來不及解釋的時候,謝明朗先一步搶過話來,說:「也許你覺得這種提攜再自然不過,或者你已經習慣了去提攜後輩,但對我來說,我無法泰然受之。」


    「你就一定把這些事情分得涇渭分明麽?」言采問他,「我以為有感情在,很多事情會坦然一些。」


    「那是說在投入感情之外還能給予其他東西,比如你;可是對於我,在這裏麵,除了愛,我就一無所有了。」


    說完覺得窘,不自然地垂下眼,肩膀也耷下來。言采轉過頭來,盯住他久久無語。


    終於言采騰出手來,拍了拍謝明朗的後腦勺,那一刻他語氣中的情緒當時謝明朗並不懂得:「那就已經足夠了。還有,你還年輕,不會一無所有。」


    第12章


    迴去的第二天言采直接去了電影公司,而沒去劇組報到,結果再後一天國內娛樂版的頭條幾乎無一例外地報導著文字上諸如「言采與陸長寧在電影公司當眾翻臉」的消息。爭執的內容沒有得到確證,但是各家的猜測都差不多:能夠讓兩個工作狂這樣大動幹戈的,除了已經進入後期製作的《塵與雪》,實在沒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釋。


    隨著金像獎提名日期的日益臨近,各大娛樂報刊對於相對沉寂了一段時間的這部電影又重新燃燒起熱情來,尤其是事件的雙方都是大賣點,成對出現效果更好,不著力宣傳一番簡直對不起這種便宜得白送一般的新聞。製片方似乎對這種程度的曝光也很歡迎,眼看著一些猜測愈演愈烈,也樂得不出來加以澄清。


    在謝明朗看來,言采並沒有被這件事情影響心情,就在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消息之後的第二天,他就去了劇組,晚上迴來的時候情緒也很正常,甚至之前的那三個月還要更好些。


    補拍實際上隻用了一個禮拜,這是為了趕在提名之前把影片送去大會。據說後期的製作也是以極大的強度在進行,但是就是在這樣忙碌的時刻,言采抽出一個下午,帶著謝明朗一起去拜訪姚雋鬆。


    姚雋鬆是謝明朗最崇敬的攝影師之一。當他聽說要去見此人,著實手忙腳亂了一陣。言采看他緊張兮兮地把收藏的攝影集一本本端出來,翻來覆去地挑,笑著問他:「你不要告訴我這是準備徹底重溫他的作品。還是你想要簽名?」


    謝明朗想想,搖頭:「雖然他是我尊敬的前輩,但是簽名還是暫時算了吧。我帶著相機去見他就行了。」但臨到出門,謝明朗還是把工作用的相機留下來,帶了一個最近才新買的外觀樸素的機械相機。


    姚雋鬆的工作室和住處在同一個院子裏。言采和謝明朗到的時候院子裏的糙坪上已經擺好了茶桌,雪白的桌布隨著微風飄動,桌旁那個衣著精緻得體的中年婦人謝明朗看著有點眼熟,卻叫不出名字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言采。言采低聲告訴他那是頗有名氣的作家之後,就揚起笑容來,走過去打招唿,並把謝明朗介紹給蕭璿認識。


    蕭璿聽說謝明朗在《聚焦》工作,點了點頭:「哦,原來你就是謝明朗,比我想像中還要年輕嘛。」


    謝明朗沒想到蕭璿居然知道他的名字,意外之餘不免謙虛一番;見狀蕭璿微笑:「《聚焦》是我每期都買的攝影刊物,你的那些人物照總是能給人留下印象。不過為什麽不多照一些普通人?」


    三人各自落座之後,謝明朗迴答道:「並不是沒照,隻是當我有關於演藝圈的照片的時候,編輯們總是會優先刊登。」


    「也對,在專業性和娛樂性之間平衡,何樂而不為呢?」蕭璿正在點菸,聽到他這樣老實,笑說,「以前我的編輯也總是說,『誰要花錢看普通人的生活?』也是這個道理。姚老遲到了,可能拍照又忘記時間了。」


    蕭璿的話沒說完幾分鍾,姚雋鬆就迴來了。他年過七旬,望之卻六十如許,氣色非常好,步履輕快,就更顯得年輕。謝明朗見到心中崇敬已久的前輩,立刻站了起來,言采也跟著站起來;蕭璿是女士,坐著沒有動,微笑著出聲招唿:「姚老,您再不迴來,我就要反客為主了。」


    姚雋鬆笑眯眯先和蕭璿與言采打招唿,然後目光才轉到謝明朗身上,謝明朗頓時緊張起來,幾句問候致意的話說得幹巴巴的,姚雋鬆也見慣了後輩第一次見他的表現,並不在意,很隨和地說:「不要客氣了,都坐吧。」


    姚雋鬆早年留學,至今保留著喝下午茶的習慣,茶和點心端上來之後除了謝明朗之外的三個人就聊開了,而謝明朗也樂意做一個單純的傾聽者。這個下午的話題主要集中在姚雋鬆手頭的工作和最近正在籌備出版的又一本攝影冊上,蕭璿和言采的工作也被提及,然後就是一些瑣事,涉及到其他人,大多是文化界的人士,三個人都很健談,笑語不斷,謝明朗聽著也覺得很有意思。


    他中途好幾次不由自主地去看姚雋鬆擱在桌子上的相機。那架跟了他大半輩子的相機幾乎已經成為他的標誌,但謝明朗還是第一次如此近地看見實物。相機的狀態依然很好,但是邊角的漆不可避免的磨損了,一些常用的鍵也因為年歲長久而磨得發白。他正看得入神,不防猛地聽見蕭璿說到他:「我們可不能把年輕人晾在一邊,特別是如此漂亮的年輕人。」


    聞言謝明朗有點發窘,匆匆把目光從相機上收迴來,抬起頭來一笑:「我一直在聽你們聊天,聽得入神了。」


    然後他就問起姚雋鬆那本即將出門的畫集。他對姚雋鬆的每一本畫冊都很熟悉,說起來頭頭是道,又帶著後輩該有的恭敬和足夠禮貌的熱忱,到了最後,變成了他們兩個聊得興起,言采和蕭璿也在低聲自顧閑談,不知不覺中時光飛逝,等到茶會散去,賓主道別的時候,姚雋鬆第一次問起謝明朗在哪裏工作。當他聽說是在《聚焦》,笑了笑說:「《聚焦》對於年輕人來說,總是有著不同凡響的吸引力。」


    這句話聽得謝明朗有點不著邊際,但當著姚雋鬆的麵不好多問,等到離開之後上了車,才問言采:「剛才姚老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聚焦》的創刊者是他當年的助手,你不知道嗎?」


    謝明朗吃驚地搖頭:「我不知道。」


    「那現在知道了。」


    說到這裏謝明朗想起手上還握著告別時候蕭璿給他的名片,他舉起來,笑著問言采:「怎麽辦?」


    言采看見這張印刷精美的名片也笑了,眨了眨眼說:「什麽時候塞給你的,我怎麽沒看見?明明我們一起赴約,她還是留卡片給你?下次幹脆把電話用眉筆寫在你手心吧。」


    待兩個人說笑一番,言采又說:「你改變主意了嗎?」


    「什麽?」


    「攝影展的事情。這並不是什麽壞事,如果開展,至少可以給姚老送票,然後下次再見麵的時候,多一件談資。」


    「你這樣太狡猾。」謝明朗無奈地說。


    「那是你非要繞遠路。」言采一針見血地說。


    謝明朗不肯說話,僵了一會兒,言采又說:「另有一件事情,剛才茶會上沒有提起。我知道姚老在為最近的影集和其他工作找助手,工作量倒不是很大,你有興趣嗎?」


    謝明朗想也不想立刻應道:「當然。」


    「那好,我知道了。」言采微笑著繼續著影展的話題,「那你為什麽對影展如此排斥?」


    謝明朗又一次沉默,但這次的沉默沒有多久:「在已經提過的原因之外,最大的原因是,我覺得我的水準還遠遠不夠。」


    「評論家都是怪物,觀眾大多是盲從者,你要把他們統統當作瞎子,不然三十年後,你可能還是在為著『實力不足』而裹足不前。」言采淡淡評價,他看著謝明朗,很愉快地笑,「我倒是很想去看你的影展,為了那些你偷偷藏起來的照片。」


    大概過了十幾天,謝明朗在雜誌社的時候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那頭自報姓名和身份之後,他立刻知道了這個電話的來意。當天晚上謝明朗應約和那個業內知名的籌展人見麵,見麵之後發覺對方的年紀比他想像中還要年輕,說起話來條理分明,並有著絕對不令人反感的鼓動力。他帶來謝明朗在《聚焦》和《首映》刊發的照片,謝明朗發覺他甚至已經有了相對係統性的提案,並繼續以相當誠懇的態度與自己進一步溝通。謝明朗當時第一個念頭想到言采,然而那個名叫張晨的籌展人表現出來的恰到好處的熱情和對他攝影作品的觀感讓他實在無法開口詢問。相談甚歡的一頓飯吃完,分別的時候張晨約他這個周末去看他籌辦的美術展,謝明朗也欣然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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