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言不發地從清次麵前走過,或許本身也感到十分無趣,隻是冷冷地哼了一聲,就那樣走開了。


    等到光正和他的侍從走遠之後,清次才從地上站起來。


    秀家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說:“你不用那麽做,反正我們早就已經不是那種可以好好相處的兄弟關係了。”


    清次看到他皺眉的樣子,臉上卻沒有露出受辱的表情,他想了想道:“這樣吧。”


    “嗯?”


    “你要是覺得愧疚,不如就給我升職。”


    秀家一怔:“你說什麽?”


    “升到不必下跪的地位,怎麽說,至少也應該要上從三位才行。”


    他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忽然笑了出來,秀家聽明白他的玩笑話,嘴角揚起了一個笑容,但是卻很快止住,故作正經地道:“嗯,說的也是,既然這樣,那就立刻上京奏請天皇,請求加封官位吧。”


    一瞬間,忽然鬆弛了下來,如同即將斷弦般的氣氛和緩,秀家和清次對視著,一起笑了起來。


    “走吧,再遲祭典要結束了。”


    一路走去,路上遇到了正在找秀家的久馬。


    “秀家殿下,您要出去麽?”


    “出城去走走。”


    “那我陪您一起去,今天是七五三祭,外麵人多雜亂,萬一有什麽危險……”


    “不必擔心,有清次跟著就行了,你也早點迴去休息吧。”


    久馬臉色一變,但是卻沒有堅持,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著兩人走過去。


    秋日的夜風清涼,可熱鬧的街町卻增加了一絲暖意。


    祭典對大多數人來說仍然是徒有虛名的東西,少婦們趁勢炫耀自己的美貌華服,男人們也藉機在外麵喝酒遊蕩尋歡作樂,晚上的燈籠亮起來之後,整條神社的路上就像白天一樣亮。


    在那些應當是祭典主角的孩子們心目中,這讓人流連忘返的景象將來一定會變成美好的迴憶,純粹來湊熱鬧玩樂的大人更是陶陶然快活得好像在做夢似的。


    熱鬧非凡的人群中響起鼓點,跳舞和唱歌的人圍成一圈,連周圍的路人也會參加進去,很快就變成人人都在嬉鬧歡笑的場麵。


    “可別走散了。”


    清次眼看著人潮湧動的路上歡騰的景象,走在他身邊的秀家被人流隔開,慢慢地越走越遠。


    他迅速分開人群走到秀家身旁,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秀家正在專心地看著鼓聲中的舞獅,忽然感到手心一熱被人握在掌中,他立刻迴頭看了一眼,看到清次望著他,眼睛裏帶著一陣沒來由的焦慮。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會有那種眼神,但是自己的手掌和他相握時卻立刻讓那陣焦慮緩和下來。


    秀家把頭轉過去繼續看著前方,被握著的手掌卻輾轉過來,手指交叉著穿過了清次的指間。


    清次怔了怔,指節驟然收緊。


    七五三祭,二十年前他三歲,兄長一郎七歲。


    在鬆前福山城的神社前,也是如此熱鬧的景象,人潮湧動,把年幼的兄弟兩人牽著的手分開,到處也找不到對方的身影,直到祭典結束,人群散去,內藤一郎才在神社鳥居下的階梯找到了睡眼惺忪的弟弟。


    明明還是不諳世事的孩子,可是那個時候的記憶卻如此清晰,清次記得當時比他大上四歲的哥哥跑過來一把抱住他大聲哭起來,空曠的神社路上隻聽到他的哭聲。


    武士家的孩子是不能哭的,父親從小就這樣教導他們,即使知道立刻要死也不能流淚。


    但是那個時候,兄長抱著他大哭的樣子,卻像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似的,不由地就讓人生出了敬意。


    數年後,那個一生中隻哭過一次的哥哥把插入腹部的短刀拔出來,又劃上他的胸膛時,在他耳邊留下的話卻是:“要是那個時候把你丟在神社就好了。”


    這句話比鋒利的刀口更傷人,讓他不敢相信,遠遠地逃離了支離破碎的家,差一點死在街頭。


    世上難道就沒有真正相親的兄弟了麽?


    他和一郎是這樣,秀家和光正也是這樣。


    雖然剛才輕易消解了光正所設下的刁難,可是將來的事卻實在難以預料,誰也無法去推測,更不用說避免了。


    清次的手指越收越緊,秀家感到疼痛地轉過頭來看著他。


    “我們走吧。”


    “到哪裏去?”


    “不想去神社了,我們去喝酒。”


    即使在偏僻的酒鋪裏還是能夠聽到太神樂的樂聲,祭典仍在繼續。


    清次一杯接著一杯喝酒,對著秀家說各種難得聽到的奇聞軼事,到後來甚至把酒屋中的酒客和端菜送酒的女人全都叫來,一邊喝酒一邊和他們調笑。


    秀家以前雖然也經常會去舞風這樣的遊廓,卻僅止於賞能樂,和若鶴飲酒觀月罷了,從來沒有真的和遊女們有什麽越界的交際。


    可是清次一直以來就習慣於放浪形骸,在一群男人女人之間毫不介意地喝酒喧鬧,很快醉得不省人事,眼睛看著秀家的時候,全是迷茫之意。


    他的雙手忽然攀上秀家的肩膀,把自己的臉貼近他的鼻尖,好像在仔仔細細地分辯秀家的長相似的,那雙漆黑的眼睛裏早就失去了往日的冷靜沉穩,也沒有了淩厲的氣勢,仿佛像是蒙上了一層薄霧,就那樣直愣愣地看著秀家。


    即使明知道他醉了,秀家還是感到一陣尷尬,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全都出去吧,這裏所有的酒帳我會付……”從懷裏摸出兩枚金幣,秀家稍微停頓了一下,他抬頭對最後一個走出去的女人道:“請倒杯茶進來。”


    “好的。”


    把所有人趕走之後,秀家扶著清次,讓他臥倒在桌子上。


    為什麽會喝醉呢?心裏有什麽不快麽?


    是因為剛才光正對他的羞辱,仍然難以釋懷?


    但是秀家知道清次不是會把那種小事放在心上的人,如果為了那些事難過,那麽過往的慘痛經曆早就已經把他擊垮,也根本無法活到現在。


    他看著清次伏臥在桌上一動也不動,連唿吸聲都聽不見了。


    窗外的鼓聲隨著晚風飄來,房門卻被敲響,秀家接過女人送來的熱茶又重新關上門。


    就在他轉身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


    像是受傷的野獸發出來的嗚咽,清次的肩膀微微顫動,仍然伏在桌上。


    強忍著的哭聲好像幻覺一樣傳進了秀家的耳中。


    他一下子怔住了,飄蕩在夜色中的鼓聲像是巨錘一樣重重地撞擊在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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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備註:


    七五三祭:日本傳統節日,為7歲、5歲、3歲的孩子過節。


    第四十六話?月下


    秀家從來沒有想過會看到清次哭泣的樣子。


    他在越困難痛苦的境地之下越堅強,傷痛死亡都不會掉淚,悲傷和絕望更是深埋在心底不肯讓任何人看到的。


    清冷月夜下的互訴衷腸,溫柔有力的臂膀,言語上的鼓勵,目空一切的個性都不足以解釋現在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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