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坐在這張桌前,忐忑不安地等著他從主任辦公室迴來,醫生都在病房裏,偌大的辦公室隻有我一個人,寂靜裏更凸顯出不安。


    好在他很快迴來了。


    “怎麽樣?”


    他搖搖頭,但麵色和緩了許多,我立刻明白鄧主任一直在寬慰他。


    “都知道不是你的責任啊。”我站起來,輕輕碰了碰他的手,“這種人不要理他,別想了。”


    他隻露出了半個笑容,就讓我的心再次狂跳起來,我剛想說點什麽,辦公室的門就被猛地推開,我做賊心虛地往後跳開一步,才迴過頭去看推門的人。


    進門來的是個五六十歲的中年人,佝僂著背,穿的也邋遢,舉止多少有些猥瑣。我正疑惑著,迴頭看到夏遠嫌惡的臉色,我瞬間恍然大悟——不是那個敲詐的家屬還有誰?


    那男人向著夏遠走過來,我第一反應就是想擋在他前麵,然而顧及到場合,我到底還是忍住了,隻是全身都緊繃了起來,緊張地盯著那男人的表情。


    那有些猥瑣的臉卻堆著滿滿的笑意,一張嘴,濃厚的n市口音。


    “醫生,對不住了,不過謝謝你,謝謝醫院,你也知道我家困難嘎,”他伸出手來握住夏遠的手,死命地搖撼幾下,嘴角幾乎咧到耳根,“這次對不住你啊,我這麽鬧對你名譽不好的。”


    我這才迴過神來,一股火騰地躥上腦頂——他怎麽還有臉來對夏遠說這樣的話?


    憤怒到極限的時候,人往往就變傻了,我站在原地,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反應,隻好抬頭看著夏遠。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挺得筆直,臉上的表情冷到結了一層霜。他比那男人高半個頭,於是就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也看著捏著自己的那雙手,表情仿佛盯著解剖台上油浸浸的、剛被剝離下來的脂肪。


    男人的笑容在這樣的眼神裏被凍結了,凝華一樣漸漸消失,他訥訥地收迴手,尷尬地翕動了兩下嘴角,表情突然變得扭曲起來,像是一桶油漆攪在汙水裏,陰晴不定地變換了幾秒,突然就變得猙獰起來。


    我不是n市人,n市話隻聽得懂個大概,這男人突然爆出的話又高又急促,我一時竟沒全聽懂,但幾句不堪入耳的話還是直衝進耳朵裏來,震得我耳膜生疼。


    夏遠還站在原地,麵無表情的,我卻再也忍不住,一把揪住他的衣領直拖到門外,“你給我滾!”


    男人被我推的趔趄,掙脫了我的手,非但不走,還在走廊裏大叫起來,“打人了!醫生殺人不償命啊!”


    我沒穿白衣,也不是這個醫院的醫生,索性不管不顧起來,“你再不滾,你那兩萬塊錢就去買棺材吧!”


    我的表情估計猙獰的很,那男人像是給我嚇住了,直愣愣地看著我,我心裏稍微有點後悔自己的莽撞,卻還是蹭蹭地冒著火苗。


    “葉岩,”他的聲音冰涼,讓我瞬間冷靜下來,“走了。”


    我趕忙轉過身,跟在他身後下了樓,再也不看那男人一眼,電梯剛好停靠,我和他走了進去,狹小的空間密密層層地擠著十幾個人,不知為什麽竟沒超重。


    電梯停停走走,十幾樓的距離消耗了許久,在擁擠的環境裏無人注意我們,我接著人群的掩護,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那手又涼又硬,指腹上薄薄的一層繭,我的指尖碰著那輪廓,越來越覺得心疼。


    “要到了。”他突然低聲在我耳邊說,於是我趕快放開手,電梯叮咚一聲停靠在一樓,人群轟地一聲散曲,我和他最後才走出電梯,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仿佛一對路人。


    但我能清楚地聽到他的唿吸聲。


    “別太在意了,其實是挺普通的事。”


    總是這樣,每當我想要安慰他的時候,反而會變成他來安慰我。我們走到停車場,他拿出鑰匙打開了車門,我卻還站在原地,心裏帶著輕微的憤恨和後悔。


    我怎麽還是這麽幼稚衝動。


    “走吧。”


    我拉開車門在他身邊坐下,一路上都頹然地低著頭,街道上已經有了些過年的氛圍,事業單位都掛出了橫幅,紅天紅地的喜慶,偶爾能聽到吵嚷的鞭炮聲。


    車窗外麵歡騰著,車窗裏的氛圍卻有些黯淡,我們久久地不說話,他開出一段路才突然問我,“還在想呢?”


    “你……”


    “真不算什麽。”他嘴角淡淡的一絲笑,頗有些無可奈何的意味,“你聽過北方的一句話沒有?‘要想富,做手術,割開肚皮告大夫’——在錢的麵前你和他講道德,一點也不現實。葉岩,下次再碰見這種事,直接叫保安來。”


    和他在一起,總能顯出我的幼稚來,他永遠是處變不驚的達練通透,好像永遠不會鑽牛角尖似的。他這麽寬慰著我,我卻完全得不到安慰,隻是覺得沮喪和無奈。


    我隻是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夠安慰他。


    “你什麽時候迴去?”快到家的時候他突然問我,我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


    “迴哪裏?”


    “你家。”


    我這才想起來,後天就是除夕了,爸媽早就打電話迴來催過我好幾次。


    “明天吧。”我家離n市不過是兩個的車程,“我過了初三就迴來。你呢?”


    “我爸去世快十年了,我媽在美國。”他笑笑,“在醫院過年吧。”


    這是他頭一次說起自己家裏的事情。


    車在他家門口停下,他幹淨利落地把車倒進車庫,我看看表,十一點半。


    我走出車庫,看到不遠處的一個超市,他幹淨利落地把車倒進車庫,突然有了些想法。


    “你先上去吧,”我指指超市,“我去買點東西。”


    “我陪你去吧。”


    “不用不用,你迴家等我吧。”


    他沒再堅持,轉身上樓去了,隻是轉身前看我的那一眼實在意味深長,我驟然有種小孩子惡作劇被戳穿的心虛感。


    超市不大,東西也不大齊全,我東拚西湊了一頓午飯的材料,走到超市門口給爸媽打了個電話。


    我花了半個小時才說服爸媽我不迴去過年,編謊編的口幹舌燥,掛完電話,心裏實在覺得愧疚。


    但我還是想留在這裏陪他。


    爸媽互相做伴,一個年總不至於過的太淒涼,可是我迴去了,這裏就隻剩下他一個人。


    我不想讓他一個人孤零零的過年。


    拎著一袋吃的橫過馬路,走到一半的時候塑膠袋斷了,我狼狽地抱著一堆東西小跑著上樓,途中一根蔥不斷地戳著我的下巴。到了門口,我還沒來得及敲門,我狼狽地抱著一堆東西小跑著上樓,門就開了。


    “你買這些幹什麽?”


    “吃啊。”我把東西搬進廚房,無視他的表情,點了火開始燒菜。廚房裏廚具很全,全都嶄新,醬油擺在櫥櫃最裏麵,保質期過了都還沒拆過封,不用猜就知道,他從來不做飯。


    在廚房裏折騰著,聽見他在客廳裏走動的聲音,周圍的一切都是寧靜溫暖的,仿佛我已經是他家裏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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