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一多,把攤子圍得水泄不通,我個子小要擠進這人cháo裏總得費幾番功夫,尤其是手上又捧著一大杯冬瓜茶,人一擠就怕茶給打翻了,我得小心看著免得有人趁亂偷東西,一雙眼睛滴溜溜的,拚命睜得又大又亮,有時得手腳伶俐地衝進衝出幫忙找錢包裝什麽的,最怕是有警察來了,我得先幫靠近警察這頭的攤子收拾了,然後趕快跑著過去喊另一頭的人:“警察來了。”沿路我這樣大叫,橋上賣各種衣服雜貨水果蔬菜小吃的人像遇到打劫的強盜似的聞風喪膽各自吆喝著趕緊收攤,聰明的客人會趁這時候殺價,總會殺到好低的價錢,更壞的是趁這時候拿了東西就跑的人,有時候我會幫其他人去追這種賴帳的歹客,追上了一把抓住那人衣服大叫:“付錢,拿了東西不付錢,小偷!”我死命抓住不放,嗓子又尖又亮,眾人一圍觀,沒有一次拿不到錢。


    鯉上癮 第二部分 橋上的孩子(4)


    於是我在那橋上非常出名,沿路吃吃喝喝經常都不用花錢,走到哪一攤都有阿姨叔叔喜歡捏著我的小臉說我乖,不然就把我帶到他們小孩的麵前誇耀:“你看人家小姐姐多乖,幫忙賺錢,而且會讀書。”要不是我經常給這些小孩糖果吃,我一定成為大家的眼中釘。


    我不怕警察不怕小偷,就怕下雨。


    下雨天做不成生意,大家都發愁,更怕的是原本好天氣,生意做到半途才毫無預警地下起大雨,這時來個措手不及,人淋成落湯雞不說,好好的貨物都打濕,錄音帶這東西一淋雨就完了,雖然第二天我們總會把帶子攤在頂樓陽台上曬,問題是,雖然可以聽,但是包裝上的廣告紙一遇水都退色腫脹根本不成樣子,那些帶子隻能賤價出清,甚至免費送人。


    一連幾天都下雨,爸媽就吵架了,這種事這條街上每戶人家都會發生,可是我們家特別嚴重,因為家裏背著債務,做不成生意,付不出利息,債主就會追到家裏要錢,村子裏大家就會議論紛紛指指點點,讓人情緒怎樣都好不起來。我很小的時候就養成看天吃飯看天臉色的習慣,放暑假大家都樂,可是我一點也不快活,暑假颱風多,刮完颱風就下大雨,不然就是陰雨綿綿十幾天不停,我每天望著天發呆,哪兒都去不了,麵對著比天氣還要陰沉的父母的臉,我隻覺莫名的心慌。


    我也怕過年,過年生意好,鈔票像大水一樣滾進來,爸媽腰前的布袋子裏塞得鼓鼓漲漲好多鈔票,可是太忙,忙得沒時間吃飯睡覺,我跑得兩腿發酸,嗓子都喊啞了。大人好奇怪,生意不好發愁,生意太好發脾氣,有時忙不過來爸媽也吵架,隔著兩百公尺距離也能吵,媽怪爸什麽貨少補了客人都買不到,爸怪媽老是挑些自己喜歡聽的也賣不出去錢少賺了多少,有時怪來怪去就怪我年紀小不能獨自在街的另一頭擺攤別人在那兒生意可好把我們客人搶走好多,雖然這些話都是靠我當傳聲筒,我也技巧性地盡量不傳些情緒化的字眼,但到後來挨罵的大多是我。


    我們家從來不開夥,天天吃自助餐麵攤,有時超過吃飯時間根本找不到吃的,隨便買點餅幹麵包就打發了,我自小嘴刁難養,這麽三餐不定的搞得更是麵黃肌瘦,所以我這體質到了成年還是小孩子樣,半點沒女人味就是個發育不完全的黃毛丫頭。


    “既然從那麽小就開始做生意賺錢,怎麽你到現在還是一點現實感也沒有?”你問我。


    聽到“現實感”這三個字我幾乎要笑出聲來,你聽我說這橋上孩子的故事聽得好入神,眉頭緊蹙好像真的看見那孩子瘦拎拎的身子怎樣在人群裏穿進穿出的,讓人不知是心疼還是愛憐。


    或許是因為很小就得為生活奔波,看盡人世艱難險惡,反而讓我對金錢財富有種生理性的排斥,我當然也不是不知道錢的重要,但實際上我所做的每件事幾乎都是跟錢過不去的。


    更小的時候我很快樂。爸爸在三伯家的木器工廠當木匠,媽媽則在附近工廠幫人煮飯,在家時就是做各種加工,車衣服fèng雨傘做梳子反正什麽都可以做,那個時代我們村子家家戶戶都在做這些加工,我還沒上小學就會幫忙了,那時候也是窮,但是還有生活,後來我國小三年級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我們家欠下非常龐大的債務,之後全家人為了還債做了一切努力,媽媽獨自到台中去上班,假日會迴來幫忙做生意,爸爸帶著我們三姐弟住到神岡鄉下,攤子設在豐原,就這麽神岡豐原兩地跑,我們三個孩子也是跟著父母做生意的場子四處奔波,有很長的時間我們完全沒有家庭生活可言,因為隨時都可能颳風下雨不能做生意,隻要可以張開攤子就要盡可能地賺錢,所以爸媽從來不休假,每天睜開眼睛就是賺錢,書也沒辦法認真念,星期六日、每個月十號二十五號領薪水的日子我都要到夜市幫忙,要上國中那個暑假開始,我就獨自推著小車到菜市場賣東西了,我賣過好多東西,錄音帶、布鞋、雨傘、童裝、女裝,反正大人要我賣什麽我都賣,那時年紀小不懂得害羞,在市場裏沒有租攤位,我就推著小車子在路中央找個地方叫賣起來,常常讓附近的攤子主人趕來趕去,有時候我還會跟人吵架,看起來潑辣得很。最怪的是我還賣過魚,不知道爸爸去哪兒跟人批來的一大車吳郭魚,我們三個在市場裏分三處叫賣,一個早上全部賣光,剩下一些指頭般大小的帶迴家,我還記得那天很難得的,爸爸用油鍋炸了那些小魚,我們全家精疲力竭地一邊吃著香蘇的小魚,一邊打瞌睡,不用說,吃完了還得趕到夜市去占位置。那天晚上賣的是一雙一百元的布鞋。


    鯉上癮 第二部分 橋上的孩子(5)


    我老是在算錢,從用得髒兮兮的布袋裏把鈔票全部掏出來放在床上,一張一張依照麵額分成幾堆,堆好之後拿起來攤平在手心,疊好,然後開始算,我也學大人那樣吐一口唾液在指頭上比較容易推開沾黏的紙張,很希望可以像媽媽那樣算得好快好快,其實那時候錢對我根本沒意義,因為也沒什麽機會使用,但是我看著那些紅色綠色的紙鈔就很開心,因為我知道這些是救命的傢夥,有越多這種東西我們就能早日脫離苦海。


    因為是跟地下錢莊借的錢,要還清談何容易。沒日沒夜那樣拚命地賣東賣西省吃撿用,付的或許隻是利息吧!


    那些事其實我到現在還不清楚,國三到豐原開了正式的店麵之後,媽媽迴來了,許多次也想鼓起勇氣跟爸媽問個明白,但或許我們的家人沒有誰願意再碰觸那段痛苦的迴憶吧!他們總是巧妙地轉移話題,或者臉上浮現出“對不起我不太想談這個”受傷的表情,於是我的疑惑一直在那兒。


    說到這兒的時候我的臉頰緊繃而疼痛,你或許看出來了吧!三十的我,一直沒停過工作,總是省吃撿用,到如今自己卻沒有存款,“錢都到哪裏去了呢?”我經常問我自己,“你是跟錢有仇啊!”朋友總是這麽說我,答案我當然知道,這事沒辦法跟別人解釋清楚,所謂的悲劇就是這樣吧!因為某個時候出了重大的錯誤,至此大家都無止盡地在付出代價。我所擁有的隻有一部筆記本電腦跟一些書本、cd,別無其他,誰都覺得不可思議。我總是不停地搬家,經常失蹤,居無定所、朝不保夕,這種生活讓朋友都捏了一把冷汗。我的人生到底有什麽好說的呢?說不清楚,某個部分可以說明,但到了一個地方就會有不可告人的曲折,我不迴答你的問題,還是繼續說故事吧!


    我繼續說著,你屏氣凝神好像一個分心我就會消失,看你專心的樣子忍不住摸摸你的頭發,“會口渴嗎?”你問我,我起身喝一杯水,仰頭咕嚕嚕喝光,“其實小時候我會做飯。”我說,“真的嗎?改天你也做給我吃。”看你一臉狐疑的樣子。


    在那個鄉下偏僻的村莊,假日就得去幫忙賣衣服,其他時候要照顧年幼的弟弟妹妹,功課生活當然都是丟三落四的,媽媽已經離家,因為爺爺奶奶的不諒解跟親戚的惡意中傷,媽媽很少迴到這個村莊,時常從台中搭車迴豐原跟爸爸到處做生意,有時也會在深夜裏溜迴家裏探望我跟弟弟妹妹,但大部分的時候,爸媽三天兩頭不在家住,有時忙起來半個月沒迴家也是常有的事,於是我得負起照顧弟妹的責任,好奇怪那時候我竟會煮飯做菜給他們吃,說到這兒你笑了,一定想像不出我做的飯菜是什麽滋味吧!不過那時不同,我不做飯要弟妹吃什麽呢?為了生存,我的某些能力被激發出來,每天傍晚會有菜販開著三輪車到各個村莊來,我就等著,聽到“賣菜啊!”的叫喚聲,就趕緊跑到村口等,跟一大群婦人歐巴桑一起圍著那菜車挑挑選選,老實說我會做的就是那幾樣,炒幾個雞蛋,胡亂切點碎肉炒青菜,就是一頓飯,有時沒錢,頓頓吃醬油蛋炒飯也是過日子,弟弟妹妹也乖,我做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們都吃得很香,不過那時候三個小孩都是麵色蒼黃瘦弱不堪,有時住隔壁的阿媽阿公看不過去,會端幾盤魚肉來敲門,有時真的沒錢了我就帶著弟妹搭公車四處去找爸爸媽媽要,那時候就可以到夜市菜市場大吃一頓,媽媽也會買新衣服給我們。


    鯉上癮 第二部分 橋上的孩子(6)


    記憶中曾經出過差錯,爸爸很久沒有迴家,而我身上的錢用光了,姐弟三人餓了好幾天,阿媽拿了一些飯菜來敲門,嘮叨地說了幾句抱怨我媽的話,還是那樣地把一切責任都推到我媽媽身上,說她把錢都拐迴娘家,說她是個狐狸精不知跑到哪兒去*快活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大叫著,跟奶奶吵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好強還是什麽,我突然一氣之下把那飯菜都扔了,弟弟因為肚子餓一直哭鬧著,我望著地上散落的食物,後悔不已。


    那夜,飢腸轆轆,


    無比漫長。


    “然後呢?”你問我,我突然說不下去了,搖搖頭想驅散其中讓我疼痛的記憶,畫麵消失,那個孩子離開了。


    “我好餓。”攬住你的頸子吻了你,四下靜悄,我的肚子發出好大的聲響,“做飯給你吃。”你掙紮著起身,我說:“開始喜歡你就是因為你做的菜好吃。”


    “把你養胖一點。”你說。


    初識的時候,是我自己主動要到你的屋子裏住,第二天早上起來你已經在廚房忙了,說要做早餐給我吃,蕃茄炒蛋夾進墨西哥卷餅裏,第三天早上你做蕃薯稀飯,多久沒有吃到這種稀飯了,好懷念。來這幾天你都沒辦法做事了,我這糟糕的客人把主人弄得這般忙碌。


    你在一旁做飯,我在餐桌看書,靜靜的晨光裏,你正在煎荷包蛋,兩隻小狗跑到我腳邊摩蹭著想要東西吃,熬好的稀飯在餐桌上散發蕃薯的暖香,你跟我說著早上看見電子報裏台灣的消息,義憤填膺地在那兒評論時事,我笑說你這人怎麽那麽激進啊!話沒說完,突然我覺得跟你好熟悉,好像我已經在這屋裏生活了很久,其實認識你才不過幾天的時間,而我一向是最畏懼跟人親密的,我正轉動著這念頭,你忽地迴頭看了我,然後我走到你身後抱住你,“好奇怪。”我說,“怎麽了?”你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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