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飛雪凝住了他的黑睫,又如蝶翼振翅,翩翩而去,飛過江河日月,最終融化於修長白皙的指尖。


    謝玄收迴手來,彈去指尖上微末的冰寒濕意——這是江南最後一場雪了吧,此刻班師迴京,還來得及主持來年開春的正元大朝。


    親兵將馬牽來,青驄為他繫上了華麗的大氅,在旁勸道:“前些時日的潯陽水戰中您落了風寒,至今未愈,現在迴建康去,還是換乘馬車吧?”


    謝玄一擺右手,翻身上馬,空蕩蕩的左袖在料峭寒風中飄搖——這場出征本是一場意外。孫恩教亂之後,司馬元顯採取招降政策將其同黨分封在交州一帶,任他們天高皇帝遠地鬧去。誰知孫恩死後,其妹婿盧循不甘心龜縮一隅,遂趁東晉大舉北征,討伐南燕慕容超之際,再次起兵造反。以天下製一隅,這本是一場無甚懸念的較量,謝玄甚至不準備動用中央精銳,而以地方軍隊平之。誰知那盧循麾下有一猛將名徐道覆者有勇有謀,尤善水戰,起兵以來連戰皆捷,一舉攻下長沙、廬陵諸郡,威脅江州首府豫章,荊州刺史劉道規救援不及,致使江州刺史何無忌力戰而死,叛軍攻克豫章,沿贛江北上進圖潯陽,欲自此取道進入長江,由水路直下建康。消息傳來朝野震動,士人皆言盧徐船隊之盛,軍容之威,更有提出立即召迴劉裕主力來退敵護京的。主政的謝玄當機立斷地平息了一切流言蜚語,先調姑孰水軍南下,自己則親率石頭城駐軍合兵支援潯陽戰事——北伐南燕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北魏境內戰火紛飛自顧不暇,根本無法照拂同盟國南燕;南燕的大部領土已為晉所有,隻剩孤城廣固苦苦支撐;北府軍圍困廣固城也已逾半年,除了慕容超還叫囂“寧奮劍而死,不銜璧而生”求個玉碎不降之外,城中早已人心離散。這一當口,謝玄無論如何也不會調迴北府軍而功虧一簣。況且他心中明鏡似的,荊州刺史劉道規是劉裕異母兄弟,何無忌是前任北府都督劉牢之的外甥,卻也是老資曆的劉裕一黨,當初劉裕能迅速接手北府軍權他的全力支持功不可沒。若說劉道規的見死不救是有心要卸磨殺驢,其先沒有得到過劉裕的暗中授意與首肯,那是絕無可能。謝玄每每想到這一茬,便難免平添幾分高處不勝寒——軍事也好政治也好,南朝從不缺人才,而是缺人心。


    越是亂局便越是須要有人站出來穩定人心,潯陽水戰之中,謝玄倉促召集的姑孰水軍力捍樓船數倍於己的徐道覆,並置強弩兵於贛江西岸小山上協同作戰,迫使其於東岸棄舟登陸,又中伏兵而四潰——此乃朝廷對敵之首勝耳。與此同時,再施離間攻心之計,派遣細作潛入叛軍營中,令盧循對徐道覆的猜忌之心更甚,懼其取他而代之,最終盧循藉此機會下令徐道覆撤軍,退迴交州。


    謝玄兵力不足,不能久恃,自然求穩為上見好就收,不會窮追不捨,而且此時盧徐叛軍剛剛戰敗,江州尚有不少餘孽未退,雖然他急著迴朝主政,卻也得公開露麵,擺足了大勝大捷凱旋而歸的架勢,才能安定人心,縱有小恙,也絕無一路避藏於馬車之中的道理。


    也因為水軍主力還需留在潯陽坐鎮,此次謝玄自陸路取捷徑懷玉山迴京,護送部隊不過兩三千眾,幽暗山林間,卻有幾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緊緊盯上了這支蜿蜒行進的隊伍,下一瞬間卻隻餘寒風拂林、枝椏亂顫。


    馬蹄憑空踏折了一截枯枝,在寂靜林中尤為刺耳,驚起一行寒鴉撲簌簌地飛去。謝玄皺了皺眉,輕一抬手,全軍登時停止了前進的步伐,青驄神情緊張地一勒馬,扭頭驚問:“謝公?”


    謝玄擠出一絲安撫的微笑,鎮定自若地迴首命道:“加派斥候前去探路。”


    然而就在此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唿哨,而後風吹樹動、聚哮聲起,一波波人馬踏著殘雪落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四麵八方向此擁聚而來!


    是徐道覆的伏兵!縱是不同陣營,謝玄也不免為此人擊節一贊——倉促敗退,還來得及算準他急於迴京而在懷玉山安排埋伏,果人才耳。


    然而謝玄想不到的是,就是這樣一支隻能拖滯他片刻的小股伏兵之中,會有一支流矢越過攢動的人頭與林立的刀戟,直直地朝他she來。


    隻是這一次,she中的是他的心髒。


    他在無數驚唿聲中撒手墜馬,權謀王道、江山天下俱已成為飛煙,眼中所現隻剩下與那年冬末一樣的荒郊白雪,卻已物似人非——原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到底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夢。


    第178章


    劉裕霍然之間翻身而起,虎目圓瞪精芒一閃,哪裏還有半絲睡意,事實上他和衣假寐還不到一個時辰,軍旅十年,他早已習慣了枕劍而眠,時刻不敢放鬆懈怠——若非如此,他隻怕已經死在不久前的那場偷襲之中——他原本以為在獨守窮城,絕望外援的情況下,南燕那些負隅頑抗之輩根本堅持不了多久,然而他再一次錯估了姓慕容的男人的堅韌與頑強,在山窮水盡之時還能組織一場絕地反擊。命大將公孫五樓親率敢死部眾,挖掘地道出城襲營,甚至一度趁晉軍不備攻至帥帳,若非劉裕處變不驚,迅速果決地調動優勢兵力撲滅了這小股偷襲部隊,後果不堪設想。雖明知慕容超是孤注一擲、強弩之末,但他事先根本沒想到北府軍在他的指揮下用去整整八個月的時間還拿不下區區一座孤城廣固!這一次偷襲還是讓劉裕所剩無幾的耐心悉數耗盡,即便將公孫五樓以下所有的南燕俘虜全給當眾五馬分屍也無法平息他心中的焦躁與怒火。


    帳外再次傳來了方才擾他清夢的問詢聲,劉裕深吸口氣,召見了負責傳訊的親兵,聽罷迴稟劉裕陰沉的臉上才現出一絲冷笑:“告訴南燕尚書令悅壽——既要獻城投降那就給本帥快點!三日之內開啟城門,本帥就饒他一門老小的身家性命,否則他就等著和廣固城所有人等一齊化為齏粉吧!”


    親兵領命欲退,劉裕又忽然叫住,頓了頓,方才問道:“建康近日可有消息傳來?”劉裕人在青州,耳目卻時刻掛在建康,先前的盧循作亂,何無忌戰死,他都知道;謝玄不欲調動北伐兵力而不得不親征他也知道。然而他目前收到的最後一道邸報是:朝廷於潯陽水戰擊敗徐道覆,行將班師。謝玄得勝本在他的意料之中,否則他也不能如此從容北伐而無後顧之憂,可從此之後,再無下文,卻不知怎的,叫他本能地心生陰霾。他總是不自覺地琢磨著此時此刻,那個人,究竟在做什麽?往年開春,正元大朝,朝廷都會有祭禮祀酒賜送出征的將領,並恩旨嘉獎,然而今年也是遲了快半個月了…


    親信聞言,茫然地搖了搖頭,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是多少年約定俗成之事,往常也並非沒有過這種情況,有時候一兩個月都不見朝廷敕令。


    劉裕略感煩躁地斥退了來人,心中暗自下定了決心——他要盡快了結南燕戰事,班師迴朝!


    晉安帝元興三年二月初五,劉裕在南燕尚書令悅壽的裏應外合之下,終於叩開了廣固城門,慕容超率數十騎突圍而逃,卻被晉軍生俘,執送劉裕駕前,然而與此同時,劉裕接到了建康傳來的旨令。


    那是一道通體縞素的訃告——晉太傅兼大司馬謝玄於江州懷玉山遇襲中箭,不治身亡。帝輟朝三日,大舉國喪,賜東園秘器、三公朝服、錢百萬、布千匹以殉;追封其為康樂郡公,諡號獻武。


    “大帥!”眾人一哄而上,圍住了搖搖欲墜的劉裕。


    死了…謝玄——永遠擋阻著他更進一步的那個男人,死了?最初的天旋地轉過後,劉裕猛地袍袖一揚,將手中聖旨揉成一卷,啪地直指宣使的鼻尖,戾氣十足地喝問道:“為何不及早報來!”


    那使者雖奉皇命而來,卻被劉裕嚇地肝膽俱裂,哆哆嗦嗦地道:“謝謝公生前親令…下葬之前,封封封鎖消息,特別是北府軍中不得走漏半點風聲…”


    於公於私,他對我難道就沒有任何話要交待?劉裕懵然跌坐,緩緩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髒,仿佛那一箭流矢she中的是他的命脈,傷口不大,卻要命地痛。該死的廣固城!該死的慕容超!竟然浪費了他將近一年的時間!竟然讓他趕不及見他最後一麵!


    而謝玄,這個麵冷心狠,對己對人都能絕情到底的男人,臨死之前隻怕更想除了他以絕後患。


    嗬…是了,就算見麵,他多半還是會端著那張泰山崩於前也不變色的臉,冷漠而又嘲諷地道——劉裕,你對晉廷可有不臣之心?


    他防備他、忌憚他,又提拔他、重用他,卻獨獨沒有真地用心用情地把他劉裕當成一個平凡人來好好看過一眼!


    劉裕摁住了緊緊糾結的眉頭,這些時日中原大地的紛飛戰火又一幕幕襲上心頭:西燕和東晉分別對北魏和南燕用兵作戰,致使拓跋珪顧此失彼,孤軍深入,失利於雲中…最終與西涼簽訂和約,換其退兵,好騰出手來對付柔然以及國內的反對勢力…


    春寒料峭之中,劉裕像是想到了什麽而渾身一凜,霍然睜眼:難道,從嚮慕容超宣戰開始後的一切,都是有所預謀的??為了什麽——為了誰?


    檀道濟撥馬前來,他是此次攻陷廣固的先鋒官,也是摧毀南燕皇宮的第一人,此刻血濺盔甲,望之可怖。他掃了劉裕手中的訃告一眼,聲色如常地開口道:“大帥,慕容超已押到,要不要見他?”劉裕聞言,緩緩抬頭,與他對視一眼,忽然毫無預警地道:“沒有必要。南燕負隅頑抗,致使我軍靡費軍餉,死傷頗多,此仇焉能不報!傳我命令——將城中所有男丁一律坑殺,妻女賞配我軍將士,屠城三日!”


    此言一出非同小可,檀道濟驚地差點從馬上滾下來——他也是見慣了屍山血海,自然不是懼怕殺戮,隻是萬沒想到劉裕為了泄憤會有如此一舉!他一把拉住劉裕,急道:“大帥不可!北府軍從無屠城舊事,今日豈可與胡族蠻夷相類?!此例一開,軍紀無存!”


    劉裕雙目通紅,冷酷地道:“謝玄既已再不能複生督軍,北府軍現在就是我劉某人的私軍,以此激勵士氣有何不可!”


    祭酒韓範亦趕來苦苦勸阻:“正是因為北府軍如今隻聽大帥一人調遣,便更不可行差踏錯,而招天下詬病!”他壓低了聲音道:“大帥憑北伐南燕之功,已足以迴朝封王;京中又再也沒人可以壓製於您,欲成大事指日可待,豈能因一時快意而妄失人心”


    京中再也沒人可以壓製他…卻也再也沒人撫琴執劍,王謝風流,清淺一笑便是天水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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