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尤可,唯有姚嵩任臻覺得自己虧欠他太多,又知他這三年來吃夠了非人之苦,還要故作無事地潛伏在平城,旁觀毫不知情的他與拓跋珪…任臻頓時負疚難當,姚嵩現在叫他去死估計都不帶二話的,此刻也不敢再問,趕緊撒手,皺眉瞪了沮渠蒙遜一眼:“快滾!”


    苻堅卻是多少猜出了姚嵩的幽微心思,挑眉瞥了他一眼,摸了摸鼻子,也選擇了保持緘默。任臻則趕緊丟了武器,一步竄了過來,緊緊握住了姚嵩的雙手,自責道:“我來的太遲,又叫你受苦了。方才聽你一句一句地藉故拖延,可是早猜出我等會來?”


    姚嵩嘴角輕扯:“沒有。我隻是想在臨死前多噁心噁心沮渠蒙遜。要是知道你們已到,我吃飽了撐的坐雪地上和那麽個東西侃侃而談,不嫌凍得慌?”


    任臻:“…”


    苻堅輕咳一聲:“魏軍已在塞外與柔然大戰,不知道能牽製拓跋珪多久,平城也非久留之地。我們須得盡快離開。”


    任臻一點頭,隨即有顰眉道:“現在賀蘭訥反跡已現,他掌控京城戍衛,隻怕沒那麽容易出入——”


    石窟寺厚重的木門吱呀一聲被緩緩推開,寸心身披袈裟,漫步而出,對眾人合什一禮:“阿彌陀佛,貧僧可護送諸位由密道出城。”


    話音剛落,苻堅便是渾身僵硬地愣在原地,麵上表情悲喜難辨,半晌才難以置信地囁嚅著擠出兩個字:“宏兒…”


    寸心垂下眼瞼,神情一如往昔肅穆莊嚴而波瀾不興:“施主,貧僧法號寸心。”


    縱使沉穩如苻堅也不免聞言變色,踉蹌著前行一步,伸出手去:“宏兒!”


    第177章


    “你,你不是在江南麽,又怎會…落發出家,”十年未見的長子遁入空門,苻堅心頭震撼無人可及,再不能無動於衷。這一聲聲沉重的唿喚令寸心隨之退後半步,眼神之中卻因此起了一絲複雜難辨的波光。


    姚嵩早在十多年前的長安就曾見過還是前秦太子的符宏,該有的震驚早在平城初見之際就已經震過了,此刻便暗中給了也是目瞪口呆的任臻一肘,任臻這才合上下巴,上前拉開關心則亂、步步逼近的苻堅,對著眼前這個熟悉的陌生人略一頷首,“符宏…不是,大師…”然後他也徹底啞口,一片混亂地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了。


    符宏與他之前的恩怨可算源遠流長了。當初在東晉他與司馬元顯合謀害他,棲霞山巔的那一刀幾乎要了他的性命,若非謝玄尾隨而至,他估計爛在深山老林裏都沒人會挖出他的屍骨。可追本朔源,符宏對他——應該是對慕容沖——的恨卻是理所應當,他兄弟姐妹皆亡於長安之戰,他雖得父王庇佑而隻身出逃,卻到底從個前程似錦的帝國太子變成了身份尷尬的亡國質子,而自己的父親卻是一別天涯再無訊息,這天下之大,換誰不怨不恨?而平城重逢,物是人非,曾一心取他性命來報國讎家恨的符宏卻又出手幫了他一次又一次,各種情由,複雜至極、費解至極。


    姚嵩環視三人,臉色皆是一派凝重沉鬱,卻又杵在原地呆若木雞地動也不動,不由嘆了口氣,率先上前推開寺門:“咱們現在的身份乃是敵國jian細,抓到了就是個死字,你們就是蓄意想捨生取義,也別連累寺中僧眾,還不快些處理了現場,先離開此處再說。”


    苻堅等人這才幡然醒悟,待將一地的屍首全給收拾了墜下山崖,寸心忽然臨風佇立,雙手合十,默默地念了一段往生咒:“有忠有靈,來就此庭。歸汝先父,勿為妖形。”


    任臻:“…”


    苻堅:“…”


    姚嵩:“…”


    三人皆想起苻堅當年五將山被姚嵩設計所執,扣於新平佛寺,就曾固執己見地為那一戰戰死的將士念了三天三夜的往生咒,差點把前來逼索傳國玉璽又不敢殺他的姚萇和姚興給活活氣死。如今看來,符宏這一點上還真是與苻堅一脈相承,捨身出家也就並不覺得太過離奇了。


    眾人在寸心的引導之下穿寺而過,諸沙門僧人方才都已聽到寺外打鬥動靜,此刻大多嚇地麵無人色,躲至一旁,唯有曇曜身著漿洗舊色的僧袍,正手執笤帚,神色如常地將庭院裏的落雪拂掃成堆。


    苻堅此時已經恢複了幾分理智,沉默地跟著寸心行了片刻,終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宏——大、大師,不知大師是何時落發,又是在何處修的佛緣?”


    寸心停下腳步,頓了一頓,還是據實道:“三年前,貧僧受慧遠禪師點化,於廬山東林寺皈依佛門。”


    苻堅佛學修為極深,南北宗師亦常以為友,自然聽聞過南朝素有“鑒裁”雅號,最善識人的沙門高僧慧遠的大名,隻是不明白符宏在自己的安排下分明好端端地在東晉封爵做官,又怎會突然被他渡化?


    任臻趕緊沖寸心殺雞抹脖子地使眼色——他也想知道那年冬天在建康城外的棲霞山一別,他將盤纏坐騎都留給了符宏,讓他西去涼州投靠苻堅,符宏怎麽莫名其妙地卻當了和尚。但又深恐符宏把他曾想致自己於死地之事亦告知苻堅,雖已時過境遷,但任臻還是不想苻堅有一時半刻的難過。寸心像是沒看見任臻的表情一般,徑直轉向苻堅:“當年在南朝為質,我無所事事終日苦悶,遂不告而別,獨自離開建康,隻覺得心煩意亂、舉目無依,天大地大無一處可以容身,因而萍蹤浪跡,隻想四下漂泊,卻不料在潯陽城郊,遇見了潰散的五鬥米教的流民,將我洗劫一空,幾欲喪命之際遇見了雲遊至此的慧遠禪師,將我帶迴了廬山。傷好之後,我厭倦凡塵,便苦求禪師為我剃度,大師卻執意不肯,說我六根未盡,心魔不解,終難證大道,隻允我帶發修行。”他頓了一頓,輕扯嘴角,“於是我便開始了苦行修道之路,在一年之內走遍大江南北,最終——到了涼州。”


    苻堅心頭劇震,失口而出:“你…你為何不來尋我?!”


    寸心沒有答話,自顧自地續道:“我在涼州一住半年,見識了中原不曾見到的難得盛世——百姓安居,文化興盛,天竺龜茲前來弘法的高僧絡繹不絕。可日複一日,我佛學漸深卻依舊難破瓶頸,悟徹真諦,終於在一次閉關之後,我決定為自己落發,千裏赴魏,來償解我紅塵俗世中的最後一場孽障。”


    任臻怔了一怔,剛想接話,寸心卻已轉對他道:“當日原是我走火入魔執迷不悟,差一點鑄成大錯,不論你是為了誰護持我到了最後,到底是我欠負因果,所以難以了悟,時至今日,我才算放下了心結,從有為法而至無為法。從此之後,貧僧將如師尊一般,影不出山,跡不入世,此生弘法,再無轉移!”


    苻堅心神俱滅,枯眉欲語,寸心卻對他行一稽首,正色道:“當年您舍下的,貧僧也舍下了。”


    此言一出,苻堅如冬淋寒雪,任臻也是渾身一凜,張了張嘴,遲疑片刻,神色複雜地看向苻堅與符宏,最終還是選擇了緘默——心中若菩提,萬般皆是緣,他又有什麽資格去置喙旁人的人生?


    大家皆是感觸良多,一時無話,默默地跟著寸心轉過山壁,在一處簡陋的石室前駐足。姚嵩知道當今的北魏太子拓跋嗣多半就藏身於此,果聽寸心頌佛道:“武州山雖有人跡罕至的小徑通往城外,可如今風雲不測,前路未卜,諸位可否順道護送裏麵的小施主一程,隻要離開平城,便各奔東西,絕不阻礙諸位大事。”


    姚嵩妙目微轉,不免在心中腹誹道:往日裏老覺得這符宏過於仁弱,不大肖父,而今看看,某方麵還是挺懂謀略的嘛。這時候提出讓他們護送拓跋嗣,別說苻堅無從拒絕了,就是任臻也不會再有二話。


    拓跋嗣在內聞得聲響,起身相迎,他避難在此,便換下了儲君華服,而是一襲右衽長衫,黑發不辮而束,看上去不像個走馬騎she的鮮卑兒郎,倒更似識文斷字的漢家少年。


    他先是向寸心行畢佛禮,而後轉向任臻等人,像是事先並不相識一般,不卑不亢地也見了個禮。


    苻堅眼中閃過一抹讚賞異色,似乎有些理解為何佛門中人想要保他。每一種思cháo文化能成為壓倒性的主流都離不開統治階級的推廣崇尚,且通常要曆經數代絕非一時之功。有什麽方式比雪中送炭,讓帝國下任繼承者對沙門心存感激來的更直接和深遠?


    寸心所說的林間密道本是北魏還沒定都平城之時,山中獵戶捕獵時走的羊腸險徑,確實人跡罕至,大雪封山之後更是千山鳥飛絕,饒是如此,苻堅此次帶來的十來名護龍衛還是小心翼翼地隨時戒備,生恐撞上京畿巡邏的宿衛部隊,又兼雪天路滑,山路崎嶇,沿途都是懸崖萬丈,一不小心就要摔地粉身碎骨,一行人走地是無比艱辛。


    拓跋嗣雖然從小練習騎she,但到底年紀幼小,又金尊玉貴,哪裏吃過這等苦頭?此刻一腳深一腳淺走地無比狼狽,連發髻都散了,跟在他身後的兩個貼身侍衛看地提心弔膽,他卻硬是咬著牙一聲不吭地熬完全程。他抬袖拭了拭額上冷汗,迴首望向自己有驚無險地走過來的群山峻嶺,一時也很是恍惚。末了迴過神來,對苻堅等人行了個禮,卻道:“在下多謝各位照拂。今日之情如船過水無痕,在下心中感念,此後也絕不再提。”


    任臻目送他北上而去的背影,暗中問姚嵩:“可信不?他真能當全不認識我們,今天啥事也沒發生?”


    姚嵩意味深長地迴瞥他一眼:“拓跋嗣要是夠聰明,此次就絕不會向他父王道出實情,自找麻煩,自不懼他走漏風聲。”


    苻堅亦感嘆道:“此子雛鳳稚龍,將來非池中之物…”


    寸心此刻轉身,鄭重對眾人一躬身:“貧僧就送到此處了,前路漫漫,諸位珍重。”


    苻堅如鯁在喉,卻強忍著一言不發,注視著寸心的目光之中隱含水光,任臻摸了摸腦袋,先對寸心行了個禮:“多謝大師,大師保重!”而後忙不迭地拽離了苻堅——開玩笑,捨不得是捨不得,難道讓大頭留在來陪已經四大皆空的兒子也做個大和尚去?


    姚嵩早已翻身上馬,柳絮一般的細雪紛紛揚揚,拂落還滿,側帽風流,對著二人一揚下巴,故意問道:“現在去哪?”


    任臻給了他一個訕笑,不敢答話,意思卻已明了。


    而苻堅在馬上還頻頻迴望,寸心卻已經決絕轉身,向來處走去,再無迴頭。


    一行人終於策馬而去,寸心背對著他們行在那一片蒼茫的皚皚白雪中,隻影一人,足跡兩行。良久之後,他雙手合什,誦了一句:“十年三睹怦嚴相,定作金台上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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