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圭龍行虎步邁進殿中,小英子抬頭覷見,慌忙欲跪,拓跋圭無聲地一擺手,示意他退下。


    任臻正背對著他,與晁汝分賓主而坐侃侃而談,還是晁汝不經意抬眼見了負手而立靜靜傾聽的拓跋圭,才嚇了一跳似的起身行禮。任臻方才迴頭,笑道:“陛下今日來的早。”


    早什麽早,都到飯點了。拓跋圭有點不是滋味,聽他倆方才對話皆是談論佛學的,便問:“聽說今日你們一大早就去了武州山?”


    “去石窟寺拜訪寸心大師。”任臻點了點頭,又一指晁汝,“還要托賴晁汝的福緣。寸心大師是個冷淡性子,上次特意為他修繕寺廟重塑金身,也不見他如何熱絡。如今若不是與晁汝一見如故、相談甚歡,隻怕連茶都不肯布施我這俗人一盞呢。”


    拓跋圭轉向晁汝,揚眉一挑:“哦?朕隻知道你與任將軍近來投契。卻不知你連佛理都有所鑽研?看來當個小小的掖庭侍郎是屈才了。”


    任臻笑道:“前日裏晁汝救主有功,陛下不是早說要升他麽?”


    拓跋圭咳了一聲:“這才相交幾日就能說動任將軍為你求官,晁汝你好大的麵子啊。”


    晁汝聽了連忙告罪不已。拓跋圭一笑即收,命他起身——拓跋圭其實在這上頭也是個氣量狹小的,眼裏揉不進一粒沙,但對著晁汝這麽一個索然無趣的懨懨病夫他實在找不出吃味的理由——他畢竟國事紛雜,不能時刻陪著任臻。如今又無戰可打,任臻一無聊怕又想著離宮在朝為官做事的——當年參與對燕作戰的人雖不多,當中還是有認得慕容沖的,上朝又不比從軍還能帶著麵具,還不如現在有人陪著能偶爾出宮透透氣,多少還能分一分他的心。


    然而晁汝畢竟出自賀蘭氏,在沒摸清底細斤兩之前,用可以用,但不能重用。


    拓跋圭下令傳膳,恩旨晁汝陪宴,因他與任臻都不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席麵也不至如何豐盛,左不過還是糙原風味,蘇酪茶、烤牛羊並一些湯麵餅、馬奶酒之類,琳琳琅琅擺了一桌任臻瞟了晁汝一眼:“羊肉太膻,今日忽然想換些清淡口味。”拓跋圭聞言,立即命人撤換。


    晁汝小心奉承之餘冷眼旁觀,拓跋圭那樣一個嚴厲深沉的性子,對任何人都是雷霆震怒隨心所欲,唯有在任臻麵前渾沒有一絲帝王架子,笑語晏晏中倒有一半的話都在討任臻的好。


    一時酒過三巡,拓跋圭隨口對任臻道:“本該更早過來的,方才在禦花園耽擱了好一會兒——拓跋紹這小子上學的時候竟然爬到樹上拿彈弓去she崔宏,把個老夫子打的頭破血流!嗣兒這做長兄的教訓他幾句,他占著自己天生的兩把子力氣把哥哥搡了個倒栽在地,撒丫子就跑,要不是禦花園被朕撞見他能一路躲進赤珠殿去!朕一時生氣,把他倒提拎著掛在宮井上,懸了有小半個時辰!”


    任臻想了想道:“必是為兩個賀夫人報仇罷。崔浩告罪在家閉門不出,他隻能找崔宏出氣。”


    “那也不能如此無法無天!太學啟蒙一年有餘,他連天地君親師綱常五倫都還不清楚,將來能做什麽大事?”拓跋圭像是醉意上腦,晁汝忙放下酒樽,離席就拜:“下臣不勝酒力,恐禦前失儀,乞避席更衣。”


    拓跋圭揮了揮衣袖,準了他暫離醒酒,待人退下方才一搖頭道:“此人謹慎尤甚崔浩啊——他怕我借酒意說出兩個皇子誰優誰劣,孰堪儲君,他又是身份敏感怕惹禍上身,所以為了避嫌他隻能退席。聽你說他也是個漢人,是不是漢人的腸子都是這般百轉千繞的。”


    “原來你故意試探他的。”任臻斜睨他一眼,“你不也是個沒嘴的葫蘆?胸中城府萬千,麵上紋絲不露。”


    拓跋圭哈哈一笑,又將杯中物一飲而盡,搖頭晃腦地道:“若非如此,我早死了!”


    任臻一挑眉:“拓跋儀他們為權為力暗地裏搞搞小動作罷了,還敢殺你?”


    “不是他們。是更、更早,彼時情景,人人喊殺,那才叫驚心動魄——這一晃都要十年了。”拓跋圭抬眼望向任臻在燈火下依舊英俊的容顏,心中驀然湧上一陣不辨悲喜欲淚還笑的感傷,他忽然靠了過去,借著酒意將人抱了個滿懷,呢喃地道:“你是我的,好容易才是我的…”


    任臻被壓地差點一口水噴出來,扭頭見拓跋圭喝地眼泛桃色麵帶春意,不由推了他一把,看了侍立在旁的小英子一眼:“陛下,還請自重啊~”


    誰知這小奴才最會趨利避害,不消吩咐,放下酒壺,腳底抹油,瞬間走了個無影無蹤。


    拓跋圭趁任臻分神之際,使了個小擒拿,牢牢將他的一雙手腕扣住,俯下頭去,便要去吻:“大哥方才說我是沒嘴的葫蘆,這可大錯了。”


    任臻被他這不為人知的賴皮勁兒給氣笑了,他動彈不得,隻得任拓跋圭含住了他的雙唇,在他還要探舌而入之際,他忙一偏頭,瞪他:“還鬧?!”拓跋圭見他變了臉色,這才戀戀不捨地分開嘴唇,卻沒有鬆開人,反靠在他的頸窩裏有氣無力地道:“我,我真喝多了,隻怕今晚得留宿於此了。”


    任臻翻了個白眼:“不許裝醉!你可別忘了你剛剛立後,按照祖製須得與皇後敦倫一月,該上哪上哪去,留哪門子的宿?!”這自然是以前的拓拔代國為了盡快生下嫡子,以保障正妻地位所定下的規矩,雖然拓跋圭已經暗中命人給慕容氏下藥使得她不可能懷有身孕,但為了均衡各派勢力,他不能自己打臉,還是得依祖製做足表麵功夫。


    拓跋圭已然是憋了許久,哪裏肯放,占著自己身手之利,強將人壓在榻上,帶著酒氣的吻便一連串落了下來。


    晁汝侯在內室,估摸著已經說完上個話題,剛轉迴來,便見小英子在外沖他殺雞抹脖子似地使眼色。晁汝站直了身子,緩緩地朝內偷眼看去,頓時一愣,忙悄無聲息再次退出,對小英子抬手一揖:“多謝中貴人提點。在下先行告退了。”


    任臻隻聽見珠簾一道微響,再無人聲,心下一急便想抬起身子去看,誰知拓跋圭沉沉地壓在其上,他正是一柱擎天、興致大好的時候哪裏肯撂開手去,一個不察使了蠻力,強扭過任臻的雙手摁了迴去。


    任臻額上青筋一跳,登時一聲痛唿,厲聲道:“撒手!按到我右手舊傷了!”


    拓跋圭一怔,如被雷劈中了一般瞬間縮迴手來,又俯見任臻衣裳半褪、形容狼狽,半仰著臉氣地臉紅脖子粗的模樣,慌地單膝點地,握住他右手,訕訕地道:“大哥,是我不好,是我混帳,沒個輕重…我聽你的話,這就走,你別氣…”隨即將那道猙獰翻卷的斷掌之傷送到唇邊,輕啄不已,心疼之意溢於言表。


    斷掌處麻癢難當,任臻的心也沒由來地隨之一亂複又一痛,一時竟不記得抽迴手來。


    晁汝踏月而行,愈走愈急,直到崑崙池畔,他被一截枯枝絆了一記,踉蹌著扶住了左近的山石,崑崙池煙波浩淼,此時卻襯的他臉色黃中透青,泛出幾絲非人的詭異。


    原來耳聞與目睹…當真是天壤之別。


    耳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晁汝沒有迴頭,他想到他會追出來,卻不願意他真追出來。


    他緩緩地撐起身子,轉過來對來人拱手一揖,頭也不抬地抬腳就走。任臻急忙一個箭步上前欲抓住他的袖子,晁汝聽聲辨位、眼明手快地一拂袖,任臻隻來得及握住一縷流風。他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子峻!”


    晁汝猛然僵住了腳步,那一夜,便是他石破天驚的一喚,一聲萬年。


    那一夜,秘書郎崔浩自青金殿夜入掖庭,向掖庭令查問衛王冠服之事——晁汝便知他已起疑,隻得尋思著如何神鬼不知地除掉為其收錢辦事的司衣監屬官王三娃,斷了崔浩的線索。誰知王三娃恰在此時接了宮中傳出的一道旨令,召他立即入宮辦差。晁汝隻得暗中尾隨、尋機下手,卻不料他穿宮門,過禦池,一步一步卻是朝摩尼殿走去。


    晁汝在夜色中停住了腳步。怪道王三娃這麽殷勤歡喜地連夜趕來,合宮上下誰不想奉承這摩尼宮之主?這大魏如今的驃騎大將軍任臻可是平城皇宮裏最炙手可熱的傳奇人物——一年之前還陷於深宮,籍籍無名,沒人知道他的來曆緣故,幾個近臣也三緘其口、諱莫如深。忽然就在高車之戰中大放異彩、屢立奇功,讓治軍治國從無徇私的皇帝破格冊封其為三軍上將,箇中之別有如雲泥,皇帝對其之寵信亦無可複加,宮人在暗地裏都戲稱他為“魏之去病”,其功、其驕、其嬖,皆類此耳。


    晁汝深吸一口氣,王三娃要進摩尼殿,他若在此時下手必打糙驚蛇、引人懷疑,隻得按捺性子侯在殿下樹影之中。不過須臾功夫,王三娃也不知剛領到了多少打賞,歡天喜地地謝恩出來,正腳步輕快地朝晁汝直直走來,混不知大禍將至矣——他結交掖庭,對各人脾性都著意了解,這王三娃最是貪利懶散,沒錢不敢收、沒懶不去躲,為了抄近路他必定會走他所等著的這條人跡罕至的捷徑。


    晁汝隱身山石之後,拔下髻上削尖的骨簪緊緊握在手中——他氣力不濟,隻能覷準時機一擊即中,否則一旦鬧將起來必惹火燒身。一步、兩步…就在晁汝準備奮起一擊之際,肩上忽然被輕輕一拍,他大驚之下未及迴頭,隻感覺一個不可抗力拉起他的胳膊拽離現場。


    來人在他耳畔沉聲道:“你在這下手,難以處理屍體,宮中羽林軍一旦發現屍上有致命之傷,必不敢隱瞞,將直接呈送禦前,隻怕不好收場。”


    晁汝見鬼一般地僵在原地,正是因為他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他微轉過頭,艱難地開口道:“你今夜傳他入宮…本就是為了殺他?”


    任臻的表情在月色下有幾分森然:“對。無聲無息地殺了他。”


    晁汝唿吸一窒,他想問為什麽,卻又本能地不敢去問為什麽,隻能無意識地隨他而去,見任臻在崑崙池畔忽然現身,叫住了王三娃。


    晁汝如墜雲霧一般看著王三娃驚喜地磕頭行禮,卑躬屈膝地上前詢問任臻對新製的衣袍還有什麽吩咐之際,被任臻一掌扣住了咽喉,借力打力地猛然一摜,但聞撲騰一聲,水花四起,任臻已將人推入湖中。


    北人多不識水性,王三娃在冰冷的池水中撲騰掙紮了一會兒便逐漸沒頂,沉入池底。


    任臻冷眼旁觀他是必死無疑了,方才轉身拉起晁汝的手,言簡意賅地道:“走。馬上就會有人循聲而來。”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不是慕容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楚雲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楚雲暮並收藏我不是慕容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