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汝依舊是病懨懨地一笑,不再搭腔、


    未幾複驗已畢,崔浩著人重新上過封條,登台複命。常山王拓拔遵聽罷,冷笑道:“這次崔大人可是在事先就親自查驗過了,可別之後又鬧出什麽麽蛾子!後宮嬪禦也是你說冒犯就冒犯的,漢人禮製有這麽個道理?”


    拓跋圭輕咳一聲,倒也沒出言製止。崔浩則羞惱地滿麵通紅——他自然知道拓拔遵是為昨日的拓跋儀出氣,畢竟是他無心壞了他們的好事。可他自出入宮闈、參贊國事以來,恨他忌他的人多去了,還沒當眾受過這等侮辱,連其父崔宏都覺出拓拔遵等人是敲山震虎、意有所指而深感不安。


    鑄金坊本是處三進大院落,最外層搭了高台彩棚供皇帝、大巫與王公、大臣在此間休息等候;崔浩、晁汝、宗慶和掖庭令等有份參與鑄金事宜的屬官與工匠們則在第二進等候差遣;而能進入核心作坊的隻有六位後妃以及隨侍的宮女太監。


    賀夫人蓮步輕移,經過晁汝身邊之時別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晁汝與她目光交錯了一瞬,便趕忙低頭行禮。


    手鑄金人不比旁的可一蹴而就,它所費須時,坊內又架有六隻鍛融金屬的風爐,熱氣透過牆壁一絲絲地蒸騰散發出來,與得以在棚內安坐納涼的皇帝大臣們不同,待在中間苦等的官員們全都熱不堪言,偏又沒人敢擅離抱怨,宗慶接過小黃門遞上的帕子忙不迭地拭汗,其餘人等也頻頻抬袖扇風。


    此時坊門忽開,兩名宮女扶著一個雲鬢高聳的貴婦迎麵走來,那貴婦兀自垂頭喪氣,低啜不已。立即有小太監出來稟道:“李貴人鑄金失敗!”宗慶知道這多半是李氏心急欲爭第一而在火候未到之際強行開模以至金像斷裂,便趕忙一抬手:“快出去稟告皇上!”一麵命人護送李貴人下去休息一麵差人入坊內收拾,一時宮人內侍魚貫出入,場麵稍見混亂。


    誰知剛安定不了一會兒,坊門又開,卻是賀蘭宓捧著手領著一群宮女太監昂首闊步地走了出來,她倒是一臉無所謂的神情,踢了身邊的小太監一腳:“去告訴宗慶,我手傷綻裂複發,也鑄不成金人啦!”


    宗慶見狀,扭頭命道:“送娘娘出坊,再稟告皇上,小賀夫人也鑄金失敗——”


    賀蘭宓叱道:“急什麽?沒見本宮還傷著手,流著血麽?萬一留下傷疤,可是宗公公負責?”宗慶不敢得罪這位姑奶奶,隻得轉頭揪著一個太監就罵:“沒眼力界的東西,沒見娘娘手上帶傷麽,還不請太醫速速到此!”


    眾內侍趕忙圍聚上前伺候賀蘭宓,崔浩卻猛地轉身,扭頭去看,晁汝方才所站的位置果已空無一人!


    他就知道!——方才賀夫人還與這晁汝眉目示意,此後必有勾搭合謀。有什麽比現在這種坊門大開、人來人往的混亂時刻更好渾水摸魚的?賀蘭氏棄車保帥,必是叫賀蘭宓故意創造機會好讓晁汝入內麵授機宜。


    崔浩再一展眼,隻見晁汝那一襲赭色宦袍在牆角一閃而過。他二話不說,立即也抬腳跟了過去——他不信這一次不能抓他個人贓並獲!


    崔浩撥開眾人,剛疾行數步,晁汝卻在人群中閃身而過,很快便失了蹤跡。崔浩哪裏甘心,咬牙切齒地在鑄金坊左近又尋找了許久,卻連晁汝一片衣角都沒找著。


    他悻悻然地迴到原處,鑄金坊已經重新閉門。再一細看,晁汝赫然就站在那兒,抬著袖子扇著風,在四目相對之際,還無辜地對崔浩眨了眨眼。


    崔浩明白自己怕是又被耍了,登時氣地銀牙暗咬,火冒三丈。正在他於心中盤算如何報複之際,忽聞牆內一聲悶響傳出,整座巍峨鑄金坊也被震地微微一搖,隨即是坊中眾人驚叫:“炸爐了!炸爐了!”


    晁汝遽然抬首,如離弦之箭一般率先沖了進去。


    崔浩與宗慶瞠目結舌之餘也反應過來,立即也帶人趕了過去。但見偌大的鑄金坊內一片狼藉,中間的一個風爐業已四分五裂,金水溶漿淌了一地,一名負責拉風箱助火力的太監則倒伏在旁,眼看著是沒氣了。


    賀夫人則呆立牆角,晁汝擋在她麵前以身護之,雖因離炸爐並不算近而逃過一劫,但金水四濺而起,也在他的臉頰肩頸等肌膚赤裸之處燎出了一串水泡。晁汝忍痛扭頭問道:“娘娘沒事吧?”賀夫人臉色一片慘敗,哆嗦著搖了搖頭,顯然也被這突發事件駭地半死。其餘宮人妃嬪也多被波及,俱是嚇地魂不附體。


    幾個驚魂未定的宮女內侍趕忙上前連攙帶扶地拉起手腳發軟的賀夫人,最外麵的拓跋圭等人也已聽見了裏麵的聲響,盡皆匆匆趕來。拓跋圭環顧四周,擰起濃眉:“好端端的,怎會炸爐!”轉向匠作令喝道:“可是爾等所造的風爐不精不純,釀此慘禍?你是也想一嚐滅門誅族的滋味麽!”


    匠作令唬地慌忙跪地陳情:“皇上明鑑!微臣知道風爐是為手鑄金人選立皇後所用,豈敢不盡心督造?每一個爐子臣都再三查驗過,絕無一絲怠慢!”任臻不忍地低聲勸道:“諒他不敢不盡心。況且若是風爐不妥,早前幾日就炸了,哪會不遲不早就等在今天?”


    任臻一句話提醒了拓跋圭——是啊,世上哪有這般巧合的不幸,隻怕又是一場人禍。他轉頭便問:“炸的是何人之爐?”左右報曰賀夫人。他這才想起自己的妃子來,晁汝跟著賀夫人見駕,拓跋圭打量了也甚為狼狽晁汝一眼,點頭道:“你奮不顧身,護主有功,朕自有封賞。”旋即便追問賀夫人事情始末——賀夫人卻是當真毫無所知,她隻是按照晁汝前言,身上暗中攜帶一味藥材名地霜者將其灑抹於金塊外側再投入爐中,地霜俗名牙硝,性苦寒可助燃,使礦石易融——按照晁汝所說的,想要提高金水融化的速度,搶先鑄成金人,一個辦法是降低熔點另一個就是使金塊易燃。摻入黃銅降低熔點目標太大,易被發現,晁汝先前故意為之乃是為誘崔浩上當;實際上晁汝教予賀夫人的密招一直是第二種方法:以牙硝粉末敷塗入爐,熱焰焚燒之後牙硝便蒸騰殆盡,毫無殘留,任何人都查不出破綻來,這法子她之前也已經試驗過多次,從來未出差錯,怎麽就偏偏在今時今日炸爐!


    她糙糙說完,細因一味推做不知,拓跋圭見她失措無主的模樣也不好再詳加追問——反正也不會是賀夫人自己搞鬼,險些炸死自己,這一方的嫌疑基本可以摘清。他轉頭對大巫略一躬身:“今日鑄金皆無所成,或是天意示警——崑崙神不欲大魏立有國母乎?”


    話音剛落,僻遠角落中忽然傳來一道蚊吶一般的聲音:“陛下,臣妾砂模尚且完好,可以一觀。”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立即齊刷刷地朝說話之人注目看去——卻是一直不聲不響,沉默溫柔的慕容氏,原來她所在位置離賀夫人最遠,因而砂模完好無損。


    拓跋圭立即吩咐宗慶:“馬上開模觀驗!”


    幾個內侍過去抬過沉重的砂模,在眾目睽睽之下,宗慶揭開模頂,一尊一尺來長、燦爛輝煌的金色神像便赫然在目。大巫上前,親自捧起金人,摩挲片刻,高舉過頭,揚聲全場:“斷壁頹垣之下手鑄金人得成,實乃天意不可違也。”這就是同意立先前最不被看好的慕容氏為大魏皇後了!眾人齊聲發出一聲驚唿,拓跋圭沉重的心情方才有了一絲鬆泛——比起賀氏劉氏以及其他的鮮卑大家出身的妃子,這個無依無靠遠嫁異鄉且有名無實的公主,確實更適合做他拓跋圭的皇後。他負手而立,環視全場:“那就依大巫之言,慕容氏手鑄金人得成,即冊封為後!”


    在場人等紛紛下拜,山唿萬歲複賀皇後千歲。


    拓跋儀百般籌謀至此成空,他不知劉氏是自己有心放棄,眼見她也受了炸爐波及,雖沒受傷但砂模摔落,已註定是鑄金不成,白便宜了一個初來乍到的慕容氏!心下火起,當即出列跪奏道:“皇上,風爐無故自炸,賀夫人劉夫人皆因此鑄金不成,臣弟恐怕事有蹊蹺!”


    拓跋圭一挑眉,俯視其道:“衛王何意?”


    拓跋儀一口氣說道:“崔浩先前已經再三複檢,確認各宮所攜原料安全無損,現發生此等事故,崔浩責無旁貸!”


    來了。崔浩心底一咯噔,在晁汝蓄意挑撥之下拓跋儀現在視他如眼中之釘除之後快。他趕緊一提官袍雙膝跪地:“臣同有司在檢查之時確實沒發現任何不妥,請陛下明鑑!”


    拓拔遵嗤道:“神也是你鬼也是你,說什麽都行!若無不妥怎麽就炸爐了?”


    賀蘭訥看見女兒受驚晁汝受傷,也是怒火中燒——若非此子插手掣肘,自家女兒怎會與中宮失之交臂!因而亦要求嚴查,眾王公親貴皆附議。


    拓跋圭遂命廷尉入殿,左右監丞帶領一幹下屬控製了現場,半晌過後手捧一帕跪於君前:“臣等在未曾燃盡的炭火餘燼中發現了此物——”拓跋圭展目看去,隻見帕中一團燒焦的木炭上沾染著星星點點的紅黃之色,他接過一嗅,微微動容道:“雄黃?!”雄黃性燥微毒,高品者可以入酒為藥,宮中確實有藏,但怎會出現在這裏?


    廷尉點頭奏道:“還有硃砂。臣曾聽方士有言,道家所煉之丹藥多含有雄黃丹砂等數味礦藥,與木炭混之,焚燒之後或產生爆炸須時時謹慎小心。”


    其實雄黃丹砂加木炭並不一定會燃爆,古時煉丹炸爐多半是因為混進了另一味藥材——硝石粉,又名牙硝、地霜!硝石雄黃加木炭本就是火藥之原料,道家典冊早已有所研究,晉人葛洪所著煉丹秘籍《抱樸子》亦有隻言記載,隻是北魏朝內無人知曉罷了。


    拓拔遵囔囔道:“怪了!難道突然冒出個道士在鑄金坊煉丹不成?”


    崔宏隱身在人群中,一滴冷汗淌了下來——他崇佛尚儒不假,可自己兒子崔浩卻是如東晉名士一般醉心於談玄求道的!果然拓跋儀冷笑道:“何須在此煉丹,隻要有人在爐裏丟幾顆什麽九轉金丹即可,行事豈不是更加方便!”


    拓跋圭掃了跪地無語的崔浩一眼——據他所知,崔浩嗜好煉丹,他左右近臣中隻有他會隨時在身邊攜帶丹藥,就連他的逍遙丸都是崔浩所獻。他顰眉轉問宗慶:“方才事發之前,何人曾不告而離,經時未歸?”


    宗慶眼一轉,立即坦白道:“唯有崔議郎突然擅離中院!”


    掖庭令也奏稟道:“崔議郎不知何故,在小賀夫人出坊之際離開我等視線,盞茶方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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