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珪似嚇了一跳,命左右攙他起身:“賀蘭雋,大喜之日你這是做什麽?”


    賀蘭雋又磕了個頭:“皇上,末將自請出征高車,為國分憂!”


    拓跋珪哈哈一笑:“好的很,你叔叔剛說出兵,你便自請為將——賀蘭氏果然是我大魏朝的擎天一柱。”


    賀蘭雋急了:“叔叔確然驕橫太過,皇上是知道末將的,這些年來一直對皇上言聽計從忠心耿耿,請皇上許末將出征,為國報效!”


    拓跋珪張開雙臂,兩名小內侍立即上前為他剝去綴毛圖騰的外衫,又換上自己慣常穿的玄青流雲的廣袖長袍,若非頭上還戴著步搖冠,望之便如翩翩漢家郎。他瞟了賀蘭雋一眼:“你多心了。朕若疑心賀家,怎會再娶賀蘭宓?你叔叔的兵力大部分都分布在敕勒川大糙原,他肯借兵,的確解朕危急——你們都是朕的忠臣。”


    賀蘭雋早就見識過了拓跋珪的翻臉無情——無論他自己願意與否,命運也早已與賀蘭氏休戚相關一損俱損,賀蘭訥暗中聯合鮮卑豪強對拓跋珪的漢化令陽奉陰違甚至有恃強要挾之意,怎可能不遭拓跋珪的忌?他越是笑語晏晏百般寬慰,他心裏便越是忐忑難安,故此才願意主動請戰,再立大功,想至少以此來保全自己。他苦求不止,拓跋珪便皺起了眉,要笑不笑地道:“賀蘭家的將軍帶著賀蘭部的人馬,就這般急著把這天下所有的戰功都給占全了?”


    唬地賀蘭雋慌忙再跪告罪不已——沮渠蒙遜驕兵悍將下場如何曆曆在目,他哪來敢當這樣的罪名!拓跋珪正倚在榻上,接過一碗濃茶啜著醒酒,此刻便有些不耐地抬手一擺:“讓誰為將領兵,朕心中自有定斷,早晚要告諸天下。”


    拓跋珪話說到這地步,便是毫無旁人轉圜餘地,賀蘭雋不敢再說,便隻得無奈地告退。


    待人走後拓跋珪忽然輕喚一聲:“崔浩。”


    一個身量未足的少年閃身而出,叩首作揖,正是崔浩——拓跋珪征燕歸來,大犒三軍,崔浩卻不過從五品文書郎升為四品秘書郎,雖不顯山露水,也未有上朝議政之權,卻總攬皇帝身邊的大小事務,可以隨時出入宮禁。


    拓跋珪淡淡地道:“聽聞賀蘭雋與你交情不錯,果然學地乖覺了不少。人人都在拍賀蘭訥的馬屁他倒嚇地到朕跟前表忠了——莫不是那日你與他前往京郊武州山踏青教他說的?”


    崔浩心裏一咯噔:他自詡與賀蘭雋並無甚勾連結黨,皇帝怎麽連他們有些私交也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但他到底老成,定了定神,勉強笑道:“皇上明鑑,微臣哪裏能猜到皇上下一步棋要怎麽走?微臣與賀蘭雋相交也不過是因為他比起賀蘭氏其他人來說要投緣一些,伯淵心中隻知忠君,從不敢擅議朝政。”


    拓跋珪搖了搖手:“別多心。你說的對,賀蘭雋比起其他的鮮卑豪強來說,確然要機敏一點,你若與他交好,多提點一下,也是好的。”


    崔浩暗中鬆了口氣,知道此事算揭過了,便抿嘴一笑:“皇上今日這招極妙,趙國公態度鬆動,已是願意出兵抵禦高車了——賀蘭氏大部分的人馬都還在糙原,若以他們為主力,可比從平城帶兵北上,出關勘亂要方便的多——用他們的兵卻不用他們的將,借火烹油再釜底抽薪,免得他們再加坐大。”以前拓跋珪為了複國闢地,不得不藉助母家勢力,造成鮮卑八部兵權在握,難以挾製;現在戰事稍緩,這製肘之處就逐漸顯露出來了,皇帝看似讓了步,實則從未停止過剪除羽翼的念頭。


    拓跋珪瞟了他一眼:“他們這些年明裏暗裏地扶持老二不就是想著延續賀蘭家的富貴,如今能再塞進來一個女兒自然高興,也就不那麽暗逼著立老二為太子——朕也省點心。”


    崔浩不假思索:“皇上春秋鼎盛,兩位皇子俱還年幼,立國本何必著急。”


    拓跋珪心中早就是這想法,他正是氣吞山河的大好年華,朝中之人凡請立儲君的,無論是誰,皆存私意。如今這納妃一舉數得倒是哄住了賀蘭訥,既緩一緩暗濤洶湧的胡漢之爭,國本之立;又蠶食掉賀蘭氏一部分的兵權。


    崔浩把事說完卻並不告退,拓跋珪卻沒命他退下,君臣兩大眼瞪小眼地對視片刻,拓跋珪垂首咳了一聲:“還有事?”


    真要告退了他就真有事了。崔浩覷著拓跋珪的臉色,悄聲道:“今日鑾駕入宮,他攔駕送了新娘娘一件賀禮。”


    拓跋珪愣了一下,一時之間神色複雜:“送了什麽?”


    “摩尼寶珠。”


    拓跋珪沉默片刻,忽然拂袖而起,連帶著案上寶瓶亦拂落在地,崔浩眼皮一跳,慌忙跪攔住,攥著拓跋珪的袍角道:“皇上,過剛易折,惟柔克之!”


    拓跋珪住了腳,按下沸騰的心火,深吸一口後他閉上眼,恨聲道:“這一年來,朕還不夠柔?究竟還要朕怎麽做?!”他視他如珠如寶,他卻還是這般沒心沒肺,始終不生情愛——難道要他再一次眼睜睜地與他有緣無分擦肩錯過?!


    崔浩心頭一震,知道皇帝這是茫然無措到了極至才對他一個臣下吐露心聲,唯有在這事上他不敢再兜圈子賣弄聰明,忙勸道:“皇上豈會不知他最是吃軟不吃硬——當年那般都不能使他摧眉折腰,而今若再行逼迫隻會適得其反,萬一激他想起什麽更是前功盡棄。但皇上前些時日又太過小心謹慎,他對您一時生不出情愛之意也是常理,須得有人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才好——可誰來破,怎麽破,何時破,卻又大有講究。”


    拓跋珪轉向崔浩,若有所思——他從來習慣了強取豪奪,看上什麽或明刀明槍或鬼魅伎倆,千方百計也要搶到手,然而偏偏那個人的真心,他前世今生就是求而不得!


    崔浩知道他已經穩住了拓跋珪的心神,便舔了舔唇繼續道:“簡而言之,皇上要主動卻決不能躁動,須改弦更張,徐徐圖之而步步為營——隻要是人,便一定有心;隻要有心便一定會動,端看能不能抓住時機,讓他隻為你心動。”


    拓跋珪躁動沸騰的血液逐漸平複下來,崔浩趁機道:“皇上還須出席,把這餘下的場麵給應付完,否則,豈不前功盡棄?”


    任臻收迴刀來,掛懷入鞘,斷枝殘葉鋪散了一地,他卻在溶溶月色中無聲一嘆,一道嘶啞的男音響起:“…任大人何以嘆息?”


    任臻猛地轉頭,便見一瘦削男子自樹影深處走來:“你是誰?”他上下一打量,又道:“你…不是宮中之人,如何闖入摩尼殿?”


    晁汝俯首一揖,掏出一個小小酒罈來:“今日宮宴任大人不曾蒞臨,新娘娘感念大人相賀之禮,無以迴報,特地送來這陳釀女兒紅。”


    任臻頓時明了這人是賀家心腹,一下子沒了興趣——女兒紅,女兒意,豈是能隨意亂喝的?何況她身份貴重敏感,他現在哪還有招惹的興趣。“我獨愛汾酒的醇厚凜冽,這等陳年佳釀還是請娘娘與皇上共酌吧。”


    晁汝似早已料到,便拍開封泥,將這難得的美酒悉數澆灌在一株楊柳樹下。任臻見狀,倒起了幾分興致:“這是做甚?”


    晁汝好整以暇地道:“任大人既不解風月,還不如將這美酒獻予這一方水土,楊柳多情,想來也不至辜負了。”


    任臻哈哈一笑,走上前去:“你這人倒有意思,不似鮮卑豪強府裏的那些尋常家僕。那你倒說說,我方才為何嘆氣?”


    晁汝將酒罈甩開,踱步到了任臻麵前,視線從他的右手轉向腰間所佩的左手刀:“為此嘆息。”他抬頭,與任臻四目相對:“男兒身當佩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困在深宮內苑,縱是得天獨厚、再無敵手,坐井觀天也是枉然!”


    寥寥數言,道破心病——任臻現在最不平不甘的,便是自己寄人籬下,一無所有。莫說與拓跋珪並駕齊驅,簡直就是天壤之別——賀蘭宓之事,他哪裏是氣拓跋珪落他麵子橫刀奪愛,根本就是在氣自己隻會空談抱負實則困在深宮之中不得出頭、無能為力!


    明明是一張平凡至極蠟黃疲憊的病容,偏有一雙如此光華流轉的璀璨黑眸。任臻盯著他半晌,忽道:“我們…可曾見過麵?”


    晁汝垂下眼瞼,又恢複成人前那幅謹慎模樣,低咳數聲:“大人天潢貴胄,就算是龍困淺灘,我等下仆福薄緣淺,也是無可相見的。”


    任臻聽他說的話句句似有深意,細想卻又不知哪裏不對,見晁汝已對他作揖告退,忙叫道:“等等。”


    晁汝慢吞吞地轉過身,任臻待要說話,卻又不知與這素昧平生之人能說什麽,頓了一頓,將自己的披風解下,單手丟給他:“聽你方才咳嗽,想是久染風寒不愈,入秋天涼,加件衣吧。”


    晁汝眸色一閃,捧著披風,朝他微一躬身。


    任臻一路若有所思地迴去,甫一入內,便覺得屋內有人,左手刀破空出刃,襲向那不速之客,帶過一道利落刀光。誰知那人身手更是了得,身形丕動,便極巧妙地避過了這追月流風的一招,空氣中散發著若有似無的酒香。他心中一動,已猜出來人是誰,卻更是出手如電,見招拆招,拳腳相加間兩人在月光下拆解了十數迴——這倒是大為出乎拓跋珪意料,任臻刀法上次尚大不如他,氣哼哼地揚言要勤加苦練,誰知一月不到功夫竟當真大有進益,想來崔浩所報的他以演武場為家一日三番苦學不止都是實話。


    他這一分心,任臻又占著武器之便,但見指間寒芒一閃,左手刀突破防守,噌地一聲抵上了他的喉頭。


    一團灼熱的氣息裹了過來,悉數撲向拓跋珪的頸項,任臻低沉的聲音近在咫尺地響起:“別動。”


    拓跋珪喉間微一聳動,從善如流地放下手,在黯淡不明的夜色下與他四目交接,目光的冷,唿吸的熱,猶如冰火兩重天。拓跋珪眸色一深——有那麽一瞬間他真以為任臻會幹脆一刀抹了他,從此各自解脫,一了百了。


    他動了動唇,低聲道:“大哥要殺了我麽。”


    “…”任臻收迴左手刀,一撇嘴道:“不敢。我還以為是哪位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除了我,還有誰能登堂入室?”


    任臻聞言皺了皺眉:“皇上此刻不該在此。”


    “那我該在哪兒?”


    “自然是軟玉溫香,洞房花燭。”任臻冷冷地出言諷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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