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汝應聲接道:“娘娘最懂皇上,幹綱獨斷、聖心難測。滿朝文武再支持大皇子,皇上不開口都是泡影。而隻要皇上的心偏向賀蘭家,時日漫漫,國公爺難道不會為外孫的將來殫精竭慮?娘娘也就後生有靠了。”


    一番巧舌如簧,果然說動了賀夫人主動為皇帝納妃——其實就如晁汝所言,拓跋圭既然發話,賀蘭宓入宮也已是在所難免,她所能做的不過先人一步,還能博個好名聲罷了。


    這晁汝辦完差事便匆匆出宮,迴府複命,在宮門處交付腰牌之際正與入宮稟事的崔浩撞了個正著。崔氏父子乃漢臣中最得皇帝信用的紅人,值宿宮禁的羽林郎們忙起身行禮,驅著晁汝也趕緊避到路旁。崔浩目不斜視地徑直過了,然而行了數步,突然停下,轉頭看向那道瘦弱背影,忽問:“那人眼生的很,是誰?”


    “趙國公府的家僕,來探賀夫人的。”


    崔浩對宮中事務瞭若指掌,自然知道此時此刻賀蘭訥派人入宮所為何事,便略點了點頭,不做理會。


    而背對著他漸行漸遠的男子卻緩緩挺直了佝僂著的腰,迴首望向氣象萬千的宮闕樓閣,唇邊浮出一絲意味不明的慘澹笑意。


    【


    第154章


    賀蘭宓聽聞要嫁給拓跋珪,心裏卻老大一個不樂意——她每每入宮探望賀夫人,從沒撞見這“姐夫”有在赤珠殿留宿過,可見從不在女色上用心,卻又不妨礙他為了利益東一個西一個地納妃娶親,她素來被眾星捧月慣了的哪裏願意受這氣,何況心裏還記掛著一個沒到手的陌生男人。可賀蘭訥平日再寵她,這迴卻也鐵了心地要再結皇親——拓跋珪不是個好相與的君主,他們賀蘭氏如今兵權在手,封地廣袤,與其他鮮卑豪門抱團結派,還能在朝堂上有一些博弈拉鋸的資本,但若皇帝真下狠心撕破臉,他們也難翻過天去。所以拓跋珪看上賀蘭宓,簡直就是他們籠絡皇室的絕佳機會。拓跋珪也極給他麵子,人還沒進宮,就封了夫人,宮人稱姐妹倆為“大小賀夫人”;本來依鮮卑習俗,除了正妻,納妾是不必有何禮數的,以前在大糙原的時候大家圍著篝火吃吃喝喝跳跳鬧鬧,末了新郎再抱起新婦入洞房便算了帳,拓跋珪此次卻力排眾議按晉朝皇室納妃的禮製大操大辦,甚至還照代國舊俗為此舉行儀式禱告上天,無比隆重。這兩相合璧不倫不類的,卻對了賀蘭訥的胃口,隻當拓跋珪英雄難過美人關,被自家女兒迷地神魂顛倒,也給足了他麵子,自然喜出望外,短短幾天之內,陪嫁車隊就足足籌備了一百八十餘輛。


    宮內自也免不得張燈結彩。劉夫人與賀夫人本來相爭多年,都沒料到突然冒出個賀蘭宓,連兒子都沒有就與她們平起平坐了,心中鬱悶可想而知。卻又不得不強打精神布置籌備,生怕被對方看出什麽不對勁,惹拓跋珪的不快,一時之間,前朝後宮的內侍宮女穿梭不停,忙地個熱火朝天。


    光華流轉,任臻嗖地一聲收迴左手刀,曲肘推開對手:“都沒心沒思的,今兒不練了,都散了吧。”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這十來天的這位貴人簡直是把家安到了此處,沒日沒夜地練,想起一出是一出,都不帶他們喘口氣的,偏偏皇帝發了話,須得盡心盡力地伺候。


    幸虧任臻與拓跋珪不同,隻要不觸及逆麟他平日裏對誰都和藹可親的很,絕少端什麽架子,侍衛們時常忘了身份之別,愛在閑時與他開開玩笑。“這是大人身手了得,進步神速,標下甘願服輸!”那人笑嘻嘻地應了一句——幾個禁軍侍衛也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慫恿道:“多謝大人體恤!最近宮裏喜事近了,據說皇上要出動羽林軍到趙國公府上迎親——大人與皇上情同手足最是說的上話的,能不能在那天把咱們幾個也給安插進迎親隊中,也得一大筆打賞?”


    任臻瞟了他們一眼:“皇帝納妃中宮掛紅,我是知道的。隻是不知娶的是哪家小姐這般大的陣仗?”


    “鮮卑八部,賀蘭最富——自然是賀蘭大人的女兒賀蘭宓了。”


    任臻愣了一愣,這才記起來賀蘭宓這小丫頭已經好些天不曾來找他了——自那日初遇後,賀蘭宓便不知怎麽打聽到了他的來曆,一天能跑個三五迴,任臻自問對她並無其他興趣,不過閑來逗弄幾句,但也頗喜她嬌憨潑辣毫不怯外,什麽話都敢說的個性——任臻有時候也納悶,照拓跋珪先前所言,他在他初起兵時便一路輔佐,實同兄弟,怎的他一個後輩後宮之數有增無減,他這一大把年紀了卻無妻無子,至今孑然?他甚至在想,如果時機成熟,那與賀蘭宓成就一段姻緣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打賞算什麽,我帶你們當麵討去!”任臻一口應了,便率先轉身離去。秋老虎的天氣,艷陽高照地幾乎有些晃眼,任臻停下腳步,左手微抬,刀刃出鞘,攔麵斜出的一道菩提樹枝應聲而斷:好的很,那天莫名其妙拂袖而去,一個月來不理不睬不管不顧不聞不問,自己隨口誇了一句賀蘭宓,拓跋珪轉頭就能風風光光地把人娶進宮來——這拓跋珪倒真給他擺皇帝的譜兒了!


    納妃當日,賀蘭宓吉時入宮,在車上卻又鬧了一場脾氣,恨父親不顧她的意願硬要她為了家族利益而嫁給那個薄幸皇帝。身邊伺候的丫頭嫲嫲們誰也應付不了她,眼見這又哭又罵的妝都要花了都急地如熱鍋上的螞蟻,有曉事兒的慌忙下車去請晁汝來勸解——原來賀蘭訥早知道自家女兒驕縱不馴,生怕途中出什麽岔子,便讓晁汝一路隨行,跟著打點送親事宜。


    晁汝咳了許久,才慢吞吞地爬上車來,賀蘭宓剛好也哭的累了,他放下車簾,剛叫了一聲“娘娘”,賀蘭宓便怒道:“不要叫我娘娘!”


    晁汝點了點頭:“可事到如今,您已再不是賀蘭氏的姑奶奶,要麽做娘娘榮華富貴要麽成庶民一無所有,您選哪一個?”他喘了一會兒氣,又娓娓而道:“皇上英武年少,人所共知,也不算辱沒了娘娘。”


    賀蘭宓一抹眼淚嗔道:“你這家奴明白什麽!我,我心裏——”


    搖搖晃晃的車駕忽然停下,隨即一道沉穩的男音在外響起:“在下帶著一幫兄弟鬥膽攔了新娘娘的車駕,恭賀大婚之喜!”


    負責打點成親事宜的宮中詹事自然聽說過任臻的大名,除了極少數親隨根本沒人知道他是何來曆有何大功,隻知道皇帝敬他重他無以複加,甚至為他遍求名醫親自施藥,讓他一個七尺男兒毫不避嫌地長留皇宮,這份信賴尊榮天下無人能及,就沖這一點,即便此人輕狂無禮地半途攔了鑾駕,他也不敢問罪,當真賠笑著取了大把賞銀分予眾人。


    任臻迴頭道:“盡管拿了就是,大喜之日,皇上心裏高興,不會怪罪。”說罷轉向詹事,從懷中摸出一樣物事遞過去:“既是賀喜,便不好空手而來,在下有一薄禮送上,請新娘娘笑納。”


    詹事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車內的賀蘭宓忽然激動地攥了晁汝的衣袖:“是他!”


    晁汝一張蠟黃的臉上看不出什麽神情,卻在賀蘭宓欲掀開車簾的瞬間一把摁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委實不像個病夫。


    “眾目睽睽之下,便是與他相見,你能說什麽、做什麽?”晁汝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此時此刻宮中一糙一木皆是皇帝耳目,你若逞一時之快,隻會讓皇帝對你起了殺心,那就真是全盤傾覆——小不忍則亂大謀,明白麽?”


    賀蘭宓怔怔地望著晁汝,明明是平凡虛弱的一張臉上卻有那樣一雙光華內蘊的眼睛:“我…我不明白。”不明白為何是勸慰她的,他說出來卻字字沉重,仿佛是壓在自己的心頭。


    車簾掀起一角,敬上繫著紅繩的一方禮匣,賀蘭宓打開一看不由驚唿一聲:“摩尼珠!”如今北魏上下奉佛學為國教,平城宮室也多以佛教七寶為名,自任臻住進摩尼殿後,拓跋珪自千裏之外的遼東海域尋來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命名為“摩尼”,供進殿中為鎮殿之寶,賜予任臻。傳聞反覆摩梭可暖血助氣、遍體生溫,是療傷養生之聖品——拓跋珪對其之寵重可見一斑。


    晁汝眸色一閃,又恢複了原先的木然神情:“來日方長,當今皇帝並不流連於後宮,你如今晉為夫人,又有大賀夫人為倚仗,以後在宮中的自由與權力自不待說,那個男人得皇帝特許也可長留宮中,天長地久,還怕沒有機會?有些事情隻要雙方你情我願,自可穿針引線做的隱秘——反正娘娘也不想與人做長久夫妻,將來也是要風光大嫁的,如今不過是把事情發生的順序顛倒了一下,放眼天下,有什麽比嫁給當今皇帝還要尊榮體麵?”


    這話實在說的有夠膽大妄為,一般女子聽了隻怕會又羞又嚇,偏賀蘭宓任性恣意,想畢竟是大以為然,便也鬆開手坐迴原位,瞟了晁汝一眼:“晁汝,你是個人才,我與父親說去,讓你作為陪嫁跟著我入宮,居留掖庭——以後傳話辦事都還用的著你。”


    晁汝垂下眼瞼,聽著耳邊車外漸行漸遠毫無猶疑的腳步聲,緩緩地抿下唇去,低聲應道:“是。”


    那夜宮宴自是說不出的盛大奢華,更有甚者,皇帝赴宴之時,穿的乃是鮮卑禮服,束發結辮,戴金龍步搖冠,赫然是昔年糙原王者的打扮——這可是拓跋珪定都平城推行漢服之後第一次在正式場合穿胡服,結合先前的朝堂風波,有不少人已經嗅出了風向轉頭的味道。誰知敬酒的時候拓跋珪頭一個舉杯敬向賀蘭訥,口稱“莫幹”,鮮卑語中即嶽父之意,拓跋珪聯姻各部,卻從未給誰這樣的殊榮,把賀蘭訥喜地臉放紅光,眾人齊聲恭賀這段親上加親的好事,而其餘漢臣們則是強顏歡笑,如坐針氈。


    筵席正酣之際,拓跋珪笑對賀蘭訥言道,若遵循拓跋代國的古禮,這場婚宴應辦在盛樂故都,才算告慰了拓跋氏的列祖列宗,可惜現在高車作亂北疆,禦駕輕易去不得盛樂,未免可惜。


    賀蘭訥一時酒熱,拍著胸脯道:“高車人不過是流寇之屬,怕他做甚!我賀蘭部在敕勒川的兵力集中起來,足以踏平他們!”拓跋珪哈哈一笑:“國賴老臣,朕就多謝莫幹了!”


    賀蘭訥還在侃侃而談,賀蘭雋則瞥了堂叔一眼,仰頭將杯中物狠狠地一飲而盡。


    直到酒過三巡,拓跋珪避席更衣,外麵更是繁華熱鬧地不可開交,唯有一道人影趁亂閃身跟了進來,在拓跋珪駕前猛地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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