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永無語地望著他,他們糾纏了十餘年,謀算過、陷害過,恨不得你死我活過,到了這份田地,前塵往事是不能想的,一想便是痛上加痛。心中的那一點怒氣不知何時蕩然無存,他痛心疾首道:“姚嵩,你既能看穿,為何還要承認!為何還要離開!就為了和他鬥這一時之氣?!”


    姚嵩無暇,自顧自地笑著,哭著,半晌之後他收淚起身,冷冷地道:“我說過的,隻要是他,雷霆雨露我自承擔,姚子峻縱使詭計多端、千夫所指,也還不屑諉過於人!”


    他做的出,便不怕認,於公於私,他的確想謝玄死!他機關算盡他心思煞費,卻也終究不過是一介凡人,有七情六慾,會生老病死。任臻質問之時他平日裏所有的遷想妙得都悉數忘了幹淨,他著魔地,執拗地,隻想賭一下他在他心中是不是重逾一切——


    然而他輸了。


    司馬元顯出神地盯著沉睡的謝玄,他已經一動不動地在此靜坐了大半個時辰,張法順腳不沾地地闔府找他,他卻置若罔聞——張法順找他隻會因為西燕公然撕毀和約,征討司馬元顯——是的,不為攻打東晉王朝而是征討竊國弄權的司馬元顯!燕帝意圖無比明顯,要迫他立即交出權柄,釋放謝玄。


    張法順說的清楚明白:他們靠著劉牢之的陣前倒戈才能火速平定王恭之亂,京畿內外卻未必人人鹹服,已有不少北府舊部同情懷念謝玄與王恭,暗中聯絡西燕軍隊,結成一派,而若西燕軍隊真地攻到建康城下,人心思變,隻怕國都都要易手於人,後果將不堪設想!從王恭起義開始他便勸過司馬元顯壯士斷腕當舍則舍,可他也不明白這位金尊玉貴的小王爺平日裏果毅剛強,謀劃有度,怎麽一碰到謝玄就如同瘋似癲一般,死也不肯撒手。


    司馬元顯被他說地煩了,又不能像對付王國寶一樣把這最得力的幫手給砍了,隻好躲到這戒備森嚴的小院落裏,求個耳根清淨。


    然而,又如何能清淨地下來?王恭之亂剛定,敵國戰禍又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簡直煩透了!司馬元顯皺緊了眉頭,忽然伸手撫向謝玄的麵頰,觸手過處,一水兒的光滑細緻——謝玄雖生活不能自理,然而照顧有加之下,依舊眉目如畫、鬢若刀裁,下頷處也收拾地幹幹淨淨,一點鬍渣都沒殘留,周身散發著紫羅幽香。


    “其實你這樣也挺好,就如大部分的世家子弟一樣,養尊高臥塗脂抹粉,清清靜靜簡簡單單,多好?我樂意一輩子這麽養著你。”


    榻上之人麵如沉水,毫無波瀾。


    司馬元顯笑了一笑,似也想到謝玄若然如此,自己怕也不會魂牽夢縈這麽些年,“先生,你可知道,慕容沖為你出兵了?嗬,你的靠山還真多,先是王神愛、再是王孝伯,最後是慕容沖——我護了你一次又一次,可前敵剛退,後敵又至,都要與我爭搶!他不僅自己親自帶兵南下,還命慕容永的驕騎軍西出劍閣,威脅益州——你留在那裏鎮守成都的朱齡石沒有雄關天險,隻怕擋不住如狼似虎的西燕鐵騎——他居然為了你,寧可關中空虛,連盤踞東北虎視眈眈的拓跋珪造反都置之不理!”


    掌下的唿吸還是微微紊亂了,司馬元顯猛地抬頭,死死盯著謝玄,咬牙切齒地道:“你們還真是情深意重,一個拚死援救連手臂都折在了戰場之上,另一個幹脆悍然出兵要挾我立即放人——先生,這就是你對司馬氏的忠誠信義?!”


    他舔了舔嘴唇,忽然一把掐住謝玄的脖子,惡狠狠地道:“你當年分明知道那任臻的真實身份,卻還要欺我瞞我;你在我的眼皮之下和他勾搭上了,我竟還懵懂無知!你看著吧,誰也不能從我手中搶走你!尤其是他!他即便傾國而出,我打不過,大可以退!退到揚州退到會稽,就把建康留給劉牢之和西燕軍死磕硬拚好了!我手裏的兵力足以自保,樂的看他們鷸蚌相爭!你就是別想活著逃離我的手掌心!咱倆就算是爛也要爛在一塊!”


    謝玄的臉開始漲地紫紅咳喘不止,司馬元顯才猛地撒手,粗喘著俯視他半晌,冷哼一聲,方才拂袖而去。


    謝玄沒有睜眼,但他知道司馬元顯已動了殺心,自己隻怕裝不了多久了——他不想死,卻也並不畏死。隻是,任臻…任臻為何要在此時出兵?他雖被軟禁卻並非完全與世隔絕,也聽說了拓跋珪自立北魏,反了西燕,已是情勢危急了,若司馬元顯為了退敵而主動與拓跋珪結盟,他不就將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任臻不是傻子不會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卻這般反常急切…難道是為了報答?還當年援助長子的那份恩情?還是…可憐他斷臂身殘在先,又為人幽閉在後?


    他想到此處,頓時心思起伏氣血翻湧,再也躺不住——他從被軟禁開始便沒有一刻甘心認命,然而他寧可自己費勁心機施遍手段自救,如暗中策劃王恭起事,也就是不要那個人為了報恩甚至為了憐憫而拋卻一切地來救他!


    青驄聞聲而入,見謝玄歪在榻上,渾身熱汗麵色赤紅,便吃了一驚,趕忙上前攙住他,急道:“這是又發作了?大人莫要再忍了,小的曾見過許多貴人吃這五石散,都為銷魂地求個樂子,沒有人能強撐過這熱焰爆體的痛苦。我這便準備寒食溫酒為您行散——”原來王國寶先前送來的丹藥藥性較五石散還要猛烈,服用雖可鎮痛寧息,發作起來也一樣渾身燥熱,需要寒食溫酒以“行散”。謝玄雖不願服用這如同毒品的“道門仙丹”,但司馬眼線豢養了無數醫士,若體內毫無毒性卻也絕瞞不過去,隻得斷斷續續吃了些許,卻生恐自己上了癮頭,一次也不肯依古法寒食溫行散,就怕加重藥性。


    因此謝玄雙眼通紅,卻還是執拗地搖一搖頭:“不必了,寒食溫酒與‘銀環’藥性相衝相剋,我行武出身,身體壯健,熬的過去。”


    青驄聞言一愣,隨即低眉順目地點了點頭,又拿過帕子替他拭去額上迸出的汗珠——身體壯健?或許曾經是,然而這些天來那麽多毒性剛猛的虎狼之藥下肚,鐵打的身子都早已不複從前了。


    當時明月下,任臻亦是輾轉難眠。他如何不知道當今形式不宜分兵,但他做不到對謝玄袖手旁觀,更何況謝玄之傷乃因他而起。在他心中,本就已覺得虧欠了謝玄,而姚嵩乃是自家人,他下毒手傷了謝玄便猶如他自己造孽害人、恩將仇報,得知真相之後怎能不更加心焦?


    想起姚嵩,也不知他貶官離京之後過的如何?他太過放肆擅權,是該小懲大誡一番,隻是自己千不該萬不該,一時氣急對他動了手。姚嵩那身子骨,嗬護保重尚且不及,哪裏經的起一點摧殘?任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舉目望向中天圓月——剛過了八月十五,月是分外明。此時此地的人們還不興過中秋,慶團圍,卻擋不住他cháo水一般的思懷與愧念。然而這份思懷與愧念過後,卻必然湧起深深的失望,乃至他根本不想也無法麵對心狠手辣卻是他此生鍾愛的姚嵩,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下,他隻能暫時對他眼不見為淨。


    至於拓跋珪,他則並非為了救謝玄就真地視而不見了。拓跋珪先前的冀州會戰打地已是辛苦,而如今中山雖下,但後燕殘餘的反抗一直沒有停止,短期之內,拓跋珪應無暇東顧。至於他麾下令人望而生畏的十萬鐵騎,隻要黃河一日不曾封凍,就一日就無用武之地;而要是倉促地大量造船渡河,北魏剛立,也根本沒這份國力。


    所以任臻如今孤注一擲地出兵南下,就是想盡快了結江左戰事,好趕在黃河冰封之前迴軍關中坐鎮——他甚至命慕容永再赴漢中,命驕騎軍在劍門關集結,做出進攻益州的姿態也是為了達到向東晉朝廷施壓也是為了達到速戰速決的目的。


    然而司馬元顯這樣年輕氣盛的浮華之輩居然沉得住氣,避戰不出之餘,隻命劉牢之率北府軍在京口至石頭城一帶布防抵抗,一味地拖延時日。


    任臻為救謝玄而來,知道北府軍乃謝玄畢生心血,並不欲對其大開殺戮;而劉牢之當日為了權位投靠司馬元顯而出賣王恭,北府軍上下將領多是對其暗生不滿,對為救謝玄而來的西燕軍也不怎麽死命抵抗,燕軍行軍順利,不日便已推進到了京口,然而再要進軍便難免要與駐守京口的北府精銳打場硬戰了。


    正在思量如何應戰,便見兀烈匆匆而來——柴壁之戰中他左眼已盲,任臻後來命人打造了一副紫金鏤嵌的眼罩親自為他戴上,語帶心酸地玩笑道:“從此以後,你便是我的夏侯惇了。”


    兀烈身似鐵塔,麵如明王,再加上那單眼眼罩,威風凜凜地倒還怎有幾分“盲夏侯”的英姿,然而對任臻卻一如以往忠順,低聲稟道:“京口軍營來人了,欲麵見陛下,口授機宜。”


    任臻看了兀烈一眼,心念電轉間已猜出了來人是誰,也不說破,隻命請來。不一會兒一個矯健的身影龍行虎步而來,果然是參軍劉裕。


    任臻淡淡地看著這個有過數目之緣,在北府軍中一直不算出類拔萃卻又總得謝玄另眼相看的青年將軍,劉裕頓了一頓,立時雙膝跪地,向任臻行了一個正式陛見的大禮。


    任臻這才發話道:“兩國交兵,劉將軍偷偷摸摸地夤夜而來,就不懼瓜田李下之名?”


    “在下前來並非通敵,何懼之有。”劉裕不卑不亢地答道,“隻是陛下兵臨長江,我北府將士卻不想與陛下為敵,故而在下自告奮勇甘為信使,共圖大計。”


    任臻命他平身,賜茶,柔聲道:“所謂大計,乃為援救謝玄?”


    劉裕察言觀色,便開門見山道:“北府軍乃謝帥親創,他被人設計,身陷囹圄,每一位北府將士甚為不平,陛下既為救都督而來,我等願為前驅!”


    “好一個念舊的忠勇之將。”任臻把玩著手中杯盞,忽而不陰不陽地一笑,“可惜朕並不相信你千方百計把那斷箭送到朕麵前,沒有故意挑撥離間君臣的意思!”話音剛落,軍帳後便齊刷刷湧出披甲武士,刀劍出鞘,將劉裕團團圍住。


    “朕的確想救謝玄,可更討厭居心叵測的野心家!”任臻負手而立,“你那番作為幾分為救人幾分為自己,心知肚明——殺你不冤吧?!”


    劉裕在刀光劍影之下並無懼色,隻是緩緩地再次跪下:“我的確知道送箭一舉會使陛下宮闈不寧,今夜前來也的確有在為自己打算——我不甘心奉劉牢之為主帥!謝帥被囚,北府軍確然三軍激憤,這才有數月之前的京口起事,欲逼東海王還政放人,誰知劉牢之陣前倒戈,陷害王恭,背棄舊主——他做都督,許多人心裏都不服!而東海王權勢更盛,表麵上不計較上次追隨王恭起義之罪,實則磨刀霍霍,已準備將我等北府宿將一網打盡,他好更加隻手遮天。我萬般無奈之下,才出此下策,請陛下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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