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珪眸色一暗,隱隱磨牙道:“崔浩,你當真聰明,能把我的心思琢磨地一清二楚,可聰明的人一般活不長。”


    崔浩並不畏懼,朗聲道:“不掌兵,不召忌。伯淵再聰明也全是為了輔佐霸主,大帥怎會自毀長城”


    拓跋珪哈哈一笑:“好一個清河崔氏,果然世出神童——我將你父親送往平城糙建各項軍國製度而堅持將你留在身邊也就是為此!”


    原來,先前因為參合殺降之事,世人多以拓跋鮮卑為殺人魔軍,後燕境內凡是有點門路的豪門世家紛紛撤離這戰亂之地,而原任後燕高陽太守的崔宏亦在拓跋珪破城之前,攜一家老小逃到海渚,欲循水路南逃,投奔東晉。


    拓跋珪聞訊之後,連夜騎馬去追,彼時崔氏闔家已經上船,他便親自拜倒在岸邊,苦勸崔宏留下輔佐。崔宏見狀便有些猶豫,還是他的兒子崔浩挺身而出,在船艙中朗聲勸道:“東晉朝廷任人唯親,門閥林立。就算如今我們逃往江東,也不過做個富貴閑人,了此殘生——大丈夫當以畢生所學報效明君霸主,方不負此生!”最終使崔宏下定決心,上岸歸順。


    更有眾謀臣見後燕將平,戰事順利,便開始商議複興代國之事,眾說紛紜之下不外乎都要擴建盛樂為都,召開部落大會,正式恢複代國國號,再由拓跋珪承繼代國王位,召告天下,以慰老代王拓跋什翼犍在天之靈。


    拓跋珪一直不置可否,唯有崔浩初生牛犢不怕虎地直言道:“從前的代國雖有國名,實則不過是敕勒川的一個部落聯盟罷了,組織鬆散,製度落後,還過著遊牧生活,所以一旦內亂便立即被當時強大的前秦帝國吞併;今若複國,便不能再退迴糙原,固步自封,滿足成立一個區區的代國!”


    所有人都被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論給弄笑了——拓跋珪若非打著複立代國的口號召集舊部,能在短短幾年之內就發展到如此地步?


    更有故意逗他這孩子說些狂言的:“那依你之見,當為何名?”


    崔浩正色道:“觀大帥行止誌向,不下曹魏武帝,亦可虎步中原、鹿逐天下,應改國號為——‘魏’!”


    拓跋珪記得當時自己起了身,拍了拍崔浩的肩頭輕描淡寫地斥道:“小子狂妄。”


    議建國號之事因為後來戰事受阻,中山久攻不下,而暫且擱置,不了了之。然而拓跋珪從那時候起就隱隱知道,他手下戰將如雲,謀臣過百,能輔他終成霸業的唯有這崔伯淵一人!


    崔浩尚餘稚氣的臉上有著與他年齡全不相符的冷靜與決斷:“隻是…若大軍壓境,發動總攻,慕容寶早已被嚇破了膽,最多也隻是閉門堅守而已,怎敢帶兵突圍?”總不能派人潛入中山告訴慕容寶,說拓跋珪不想趕盡殺絕,你趕緊著找個機會跑路逃命去吧?


    拓跋珪摸著下巴泛青而堅硬的鬍渣,忽而一扯嘴角:“這個麽…自有人可為我代勞。”


    天氣炎炎、長夜漫漫,中山城內沉悶的氣氛伴隨著時長時短的尖銳鳴鏑之聲而更顯壓抑。慕容熙負手立在窗前,漫無目的地望著夜色中死一般寂靜的中山城。


    不多時,便有宮女入內,身後跟著一名捧著食盒的小黃門——拓跋珪圍城半年,他們占著中山城堅牆固,誓死不降,堅持至今,然而卻也已是彈盡糧絕的強弩之末了。所有的糧食都要優先供給軍隊,還留在宮裏的皇親國戚王爺娘娘的,隻能統一由禦膳房做出飯來再按級分配。


    那宮女乃是他的貼身侍婢,那食盒剛剛放下,她便取出一枚銀簪細細緻致地檢驗了一遍,方才雙手奉予慕容熙:“王爺請用膳。”


    慕容熙瞟了一眼碗裏黏黏稠稠難辨麵目的“晚膳”,登時嫌惡地道:“這是什麽東西?!上次還有米有粥的,今天就叫本王吃這個!?”那小黃門忙解釋道:“宮裏的米糧已經告罄,皇上吩咐了,今日開始諸王分例遞減,改米糠各半,也算…算為國分憂…”


    他話沒說完,慕容熙便勃然大怒地抬腳踹去:“滾!你是什麽東西!也敢狐假虎威!”那宮女忙攔住慕容熙,暗中忍不住偷眼望著那碗麵糊,情不自禁地咽下一口口水。慕容熙餘怒未消:“雖說缺糧地緊,也不見身為皇帝的慕容寶有吃這些豬食一般的東西!”那宮女嚇地立即迴神,跪下勸道:“殿下還請忍耐!皇上早就看您不順眼了,否則也不會…不會剛即位就賜死段元妃給先帝‘殉葬’。殿下這話若傳揚出去,又是不得安寧了。”


    原來,慕容垂駕崩之後,靈柩剛剛運迴中山,新君慕容寶便向段元妃發出訓示:先帝在位之時,娘娘曾讒言構陷,說太子量小恐難成大器,如今朕已即位,還請娘娘到九泉之下向先帝報告吧!縞素服白的段元妃平靜地聽完,冷笑道:“皇上就隻有這點兒逼殺母親的本事,難道還能守住先帝的基業?本宮可以自行了斷,但請皇上念及手足之情,莫有鬩牆之禍!”言訖,從容赴死。


    慕容寶哪裏聽的進去,正準備轉頭對付慕容熙,拓跋珪就已經氣勢洶洶地殺來了,中衛將軍馮跋帶兵入駐中山“勤王護駕”,慕容寶在這種情勢之下不敢得罪手握重兵的馮氏兄弟,隻得中途罷手,暫時放過慕容熙這眼中之釘。


    慕容熙冷笑道:“可不是?拓跋珪打不過,窩裏橫還是可以的。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我又有何難?”他又掃了宮女一眼,一指這麵糊,道:“本王不吃這個,賞你了。”


    慕容熙從小得父母溺愛,錦衣玉食之下自然不慣吃這等東西,然而今日他一整天滴米未進,一時負氣過後,免不了飢腸轆轆,過了亥時他竟餓地睡不著覺,正在輾轉反側恨不得啃桌腳充飢之際,又有一名黃門內侍藏頭遮尾地前來,卻是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個層層疊疊的油紙包來,誘人香氣一下子在夜風中飄散出老遠。


    那送食的小太監竭力把自己的眼神從那油紙包裏移開,轉向這位曾如天人一般高高在上的皇子,悄聲道:“這是馮將軍托奴婢捎進宮的——將軍說了,宮裏如今細糧緊缺,軍營裏倒是還好些,將軍怕殿下夜裏餓著了便送了兩張餅來…”


    若是往常,慕容熙看也不會看這種市井吃食一眼,然而他再不知疾苦也知道這兩張餅隻怕還是馮跋從自己口糧裏省出來的,說實話,這些年若非有他撐腰,他早已被慕容寶尋個遊頭弄死了。


    他隨手摘下腰帶上的玉飾賞了傳送跑腿的小太監——橫豎到了這當口,金銀珠寶都已毫無用處,甚至比不上一口尋常熱飯。他隨手掩上門,他盤腿上榻,開始大快朵頤,初時因著肚餓,他吃地氣吞山河,然而填飽肚子之後,他一邊掰碎麵餅本能地望嘴裏塞,一邊卻開始感到絕望:今天尚且得個果腹,那明日呢?因為參合陂之戰血的教訓與震懾,後燕上下從皇帝到軍民都矢誌不降,然而明眼人都知道:中山保衛戰到頭來恐怕難勝。


    勝不了又降不得,會是個怎樣的結果?把傾國而建的中山城付之一炬?與拓跋珪同歸於盡玉石俱焚?想到這兒,慕容熙便又懼又怕,不由開始暗暗怨恨起拓跋珪來——這麽些年天南地北難見,他金戈鐵馬征戰沙場之時,可曾有片刻會想起他來?一旦中山城破,兩軍混戰,一旦狹路相逢,他又會如何對他?


    他神情麻木地合衣躺下,腦子裏卻亂紛紛地全是在想那拓跋珪——多年不見,平日裏不想也就罷了,然而一旦想起來,就是挖心掏肺,怎麽也揮之不去。


    他在這含怨含恨含念含嗔含怒含情的萬千思緒中迷迷糊糊地睡去,然而七月流火,夜半尤其悶熱,他哪裏能睡地安穩,半夢半醒間他扭過頭來,忽見榻前赫然站著一個高大的黑影!


    這一驚非同小可,慕容熙隻當慕容寶終於忍不住要對他痛下殺手了,一咕隆翻身而起,就要高聲喊人,那黑影卻出手如電,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慕容熙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寬大的巴掌、火熱的肌膚、鹹濕的味道以及指腹間握劍執槍而磨出的老繭——他放鬆下來,不再掙紮,抬手握住偷襲者的手腕,往下一拉,含嗔帶怒地道:“雖說如今是天下大亂了,你也不能隨隨便便丟下你那些兵,從城門跑到皇宮裏來啊,就不怕被宮裏的人拿個正著麽?”


    那黑影發出一聲沉悶的低笑,慕容熙瞬間就意識到了哪裏不對,他一把推開那人,驚慌失措地道:“你?!”


    那黑影利落地翻身下榻,燃起燭台,重新迴到慕容熙麵前,火光搖曳下那張曾經刻骨銘心求而不得的容顏緩緩映入眼簾。


    慕容熙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捂住了嘴,驚訝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以為我是誰?馮跋?還是別的入幕之賓?!”拓跋珪邪邪一笑,他夤夜入敵城,孤身闖皇宮,卻是毫無畏懼,一派自在。


    慕容熙一時語塞,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急地連忙俯身推他:“你這瘋子,這時候摸進來要是被人發現,能活颳了你!”


    拓跋珪順勢一把摟住他的腰:“那你去告發呀~抓住我這個罪魁禍首,中山之圍立時可解,你可就立下不世之功了!”


    慕容熙無力地掙了掙,自然未果——這個男人麵孔一如當年英俊,隻是顯老了不少,刀鑿斧琢一般的眉宇間也增添了幾分殺伐銳氣,然而,這蓬勃的硬朗與殺氣卻使他更有了一種致命的男人味與吸引力。


    他無奈而又憤恨地捶了拓跋珪一記:“殺了你,城外三十萬的大軍就會退兵麽?!你既是下定了決心要亡我大燕,何必還偷偷摸摸多此一舉地來找我?!這麽些年你忙著征戰殺伐,可有一刻想到我?!”


    拓跋珪任他發泄,而後在他耳邊低聲笑道:“我自然是想著你呀,否則怎麽會冒著生命危險費了許多周折就為了偷偷進來看你?”


    “然後呢?天明出城,再殺個你死我活?你便直說了吧,費盡心機為的絕不僅僅是區區在下。”再見的驚喜震撼逐漸散去,慕容熙開始定下神來——拓跋珪但凡真如他所言這般重情,也不會有今時今日了。


    拓跋珪抬手,插進他的潑墨一般披散的長發之中,隨著梳理的動作,他熾熱的眼神如毒蛇一般纏上了慕容熙,一路粘濕地蜿蜒而下。


    慕容熙不敢看他嘴角曖昧而模糊的笑意,皺著眉又道:“你到底來做什麽——”話音未落,拓跋珪忽然猛虎撲食一般俯衝而下,將他壓在榻上,下一瞬間,已纏綿地吻住了他。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不是慕容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楚雲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楚雲暮並收藏我不是慕容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