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埋頭苦吃,恨不得自己也跳進鍋裏一併涮了幹脆。


    就一頓飯的功夫,姚嵩已將這小小院落收拾地煥然一新。任臻一個人呆坐在錦緞褥子上——或許是席上吃的太多了,撐得他暈暈沉沉地難受。


    姚嵩推門進來,這迴手上端著的是一盞消食茶,體貼地遞到任臻嘴邊。任臻抬頭,望進他清亮的雙眸裏,心中一陣發澀,不由站起身來將人緊緊擁進懷中。


    姚嵩輕一掙脫,瞥了一眼門外,抿嘴一笑,悄聲道:“你當這是宮裏?當心旁人看見。”


    任臻不肯放開他的手,他知道姚嵩心裏明鏡兒似地,卻什麽也不說,這不說卻比說更讓人痛苦:“子峻,我——”


    姚嵩打斷他:“你這般拉攏謝玄,這很好,他這樣的人,做朋友比做敵人要好的多。何況接下來兩國就要商量著共圖後燕,謝玄是東晉最佳的帥才。”


    “我與他來往,從無這種考量。”任臻苦笑,“我若是這種利用感情玩弄權術之人,當初也不至會與拓跋珪鬧翻了。”


    他說地如此坦蕩,姚嵩便也平靜地聽著,等他的下文——抑或是坦白。


    任臻鼓起勇氣終於道:“我與他一生為友,卻也止於為友。”


    姚嵩默然片刻,忽而失笑:“你與何人為友,幹嘛向我交代?”他伸手撫向任臻的下頷,感受那刀鑿斧刻一般的硬朗,癡癡地問:“這麽久了,可有想我?”


    任臻雙眼微濕,忍不住擁他入懷,低頭吻上他如雲的黑發,啞聲道:“恩。”


    淩晨時分,任臻敲開了謝玄的房門,果見他已沐浴更衣,整裝待發,渾身發散著清冷潔淨的水氣。


    謝玄坐在案邊,手中墨陽劍出鞘,映出一片鋒利的寒光,他側頭欣賞似地看著這上古名劍,直到任臻走到他的身邊,他抬頭側目,揮劍入鞘,一扯嘴角:“來送我的?”


    任臻心中五味陳雜,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而起,末了隻能輕聲道:“幼度,你迴江東,必遇險境,若司馬元顯不肯善罷甘休,我在長安亦不會袖手旁觀。”


    這是保證要傾國之力來向司馬元顯施壓了。謝玄便彈衣而起,瀟灑一笑:“那便多謝了。”


    任臻怔怔地望著他,四目相對,盡是無言。最後還是謝玄提起墨陽劍一壁向外走去,一壁環住任臻的肩膀,拍了一拍:“既是英雄豪傑,豈做兒女情態?你那日說過的,青山不老綠水長流,你我沙場再見。”


    任臻看著謝玄翩然而去的背影,忽然叫住他:“幼度,這些天我說的每一句話皆肺腑之言。若此生有幸,有朝一日能與你放馬南山,共浮大白——我任臻幸甚何之!”


    謝玄駐足,卻沒迴頭,隻是遙遙抱拳過肩,珍而重之地一拱手,朗聲道:“君願為伯牙,吾自當為子期——高山流水,此生不改。”


    晨曦薄霧中,姚嵩緩緩步出陰暗的角落,望向那背道而馳的兩個人,完美無缺的麵具第一次有了一絲鬆動——你可知,我從來就不是一個雅量大度之人?你可知,我已退無可退再無後路?姚嵩忽然捂住唇,俯下身無聲地劇烈咳喘起來,半晌過後,他將手拿開,掌心裏暈出一小灘嫣紅。


    一旁緊跟著的親信見他居然毫無預兆地舊病複發,大驚失色地正欲叫喊,卻被姚嵩一記淩厲的眼刃止住,他攙著人挺直了背,終於緩下一口氣來,冷冷地吩咐道:“即刻著人跟住謝玄,從此以後他在建康的一舉一動皆要密報於我——今日之事不得外傳半句!”


    第131章


    謝玄謝絕了燕人的護送,執意孤身迴國,在長江對岸迎接他的是率領八百北府軍士的劉裕。


    對於劉裕能猜中他的心思而在此守株待兔,謝玄並不意外——這個長於卒伍而富於心機的年輕人向來聰明果敢,必是聽說了他單騎闖關之事,恐他再遭人暗算,便特地帶兵前來等候。


    謝玄翻身上馬,握緊韁繩的那一瞬間,他才真地定下了這些天來一直遊移飄蕩的心神——他是謝氏家主,北府之帥,東晉的水陸兵馬大都督,謝玄。然而他還是下意識地迴望了一眼隨波瀲灩千萬裏的滾滾長江,心底仿佛掉落了什麽,被嗚咽的江水席捲吞沒,帶到了天涯海角。


    劉裕冷眼旁觀,敏感地察覺到了不過一別十日,謝玄眉宇間的細微變化,他驅馬前行,與謝玄並肩:“都督意欲何往?”


    謝玄頭也不迴地道:“迴建康。”


    謝玄沉默了片刻,還是忍不住低聲勸道:“京城局勢未明,西府不懷好意,都督還是照原定計劃前往京口大營吧。”


    謝玄咱不知他的言下之意——就算符宏毒害安帝之事與他沒有確切關係,但他畢竟曾在眾目睽睽之下要挾“奉旨緝兇”的烏衣營統領將軍庾楷,司馬元顯明擺著會藉此生事,而隻要他避入京口大營,就算朝廷想要追究,又有誰敢向十萬北府軍開口要人?


    謝玄卻一搖頭:“司馬元顯是借皇後之名追查此事,我須得迴京給他們一個交代——安帝雖已脫險,卻還在病中,我若對皇後鳳詔都置若罔聞,京中難免有人見風使舵改換門庭,欺她孤弱了。”


    劉裕一愣,似沒想到謝玄居然是為護持王神愛而執意迴京,情急之下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馬韁道:“皇後娘娘畢竟是一國之母,再怎樣她在深宮之中也不至出甚大事——都督須為自己打算!隻要迴鎮京口、坐擁北府,便是翻天覆地也無所懼!”


    這話擲地有聲地一出,震撼三軍,卻又隱隱點中了眾人心意,不約而同地勒馬不前,等候謝玄的表態。


    謝玄輕描淡寫地向後掃了一眼,又轉向劉裕,忽然聲音一沉:“本帥初創北府之時就曾立下軍規,各級將領無權擅調兵馬,須有皇上聖旨或本帥兵符批文方可成行——劉參軍,這八百兒郎奉的是何人之命離開京口軍營?”


    他知道劉裕膽敢在人前如此強硬,必是因這八百軍士乃是他的私人,故而一聲令下即可調動,但說到底,是一種越級擅權——北府軍戰力冠於東晉,難免出些驕兵悍將,譬如大將劉牢之在他的默許之下出鎮彭城後,所帶領的北府軍就漸漸自成一家。但在他眼皮底下,劉裕還能培植起自己的親信勢力,此人果然不容小覷。


    劉裕怔了一下,隨即滾鞍下馬,叩頭謝罪:“是末將掛心都督安危,擅離職守越權調兵,請都督責罰!”


    謝玄見劉裕心思縝密一點就透,知道自己的敲山震虎業已見效,便也見好就收,不至小題大做失了軍心,當即微微俯身,執鞭抵住他的手肘抬他站起,淡淡地道:“本帥知你忠心可用,隻是此風斷不可長——你、我、諸位將士,皆為國朝之兵,而非一家私屬。”


    劉裕自是唯唯而諾,他翻身上馬,望著前方謝玄策馬馳騁的瀟灑身姿,覺得他所熟悉的謝帥又迴來了——是啊,謝家寶樹乃東晉的中流砥柱,怎會生變,怎能生變?


    江左諸郡行將春迴大地,塞北糙原尚是飛雪連天,大糙原上的遊牧民族亦如往年一般開始“貓冬”,驍勇善戰的匈奴男人們暫時放下武器,跳下戰馬,迴到自家帳篷裏與妻小團聚數月,這也是一年難得可以懶散安逸的太平時日,待到開春牧糙豐美之後,他們才會再次跨上膘肥體重的戰馬,度過陰山,南下中原,劫掠一番再攜帶大量的戰利品退迴糙原——自漢以來,這個稱霸糙原的彪悍民族便年複一年,世代如此。


    匈奴騎兵風馳鳥赴、倏來忽往,每每在中原王朝聞訊派兵前來他們就已悉數撤退,而他們對除了糙原之外的廣袤領土大好河山也並無長據固守的野心,久而久之,除了漢武帝這般窮兵黷武的強硬皇帝,隻要這周而複始的劫掠鬧地不算過分,中原王朝的統治者也懶得理會,更別提主動出擊平滅匈奴了。


    當然,時移世易,如今的大糙原早非匈奴一家獨大,除了匈奴的四大部落——劉氏、獨孤氏、賀蘭氏、鐵弗氏之外,還有一個新崛起的鮮卑人拓跋氏。(注1)


    這拓跋氏雄踞敕勒川,名義上是西燕的藩鎮,聽命於慕容氏,實則這三兩年裏早就自成一國,不斷招兵買馬擴充勢力,實力為塞北諸雄之冠——四部匈奴之中勢力最大的劉氏早在數年之前便很有先見之明地與拓跋氏聯姻結盟,並在拓跋珪的支持下,在今年秋天剛剛吞併了相對弱小的鐵弗氏,得到了上千頭的牛羊,他們的單於劉顯不由大為得意——在隻知放羊牧馬的匈奴人之中,有幾個頭領能有他的識人之明?賀蘭氏是拓跋珪的母舅家,隻能和拓跋珪綁在一起,不算什麽;獨孤部是被打殘了被迫依附拓跋部,也不算什麽;唯有他是在拓跋珪剛進敕勒川的時候就起兵擁護,還把自己最寵愛的小女兒嫁給了這個少年英雄,聽說劉氏剛因誕下了他的長子拓跋嗣而寵冠一時,為了表示對這位嶽父的尊重,拓跋珪與獨孤部單於牛川會盟之後,還順道攜禮前來拜望——有這麽個強悍的女婿做後盾,放眼整個塞北誰還敢與他劉顯作對?


    今日整個劉部匈奴的青壯年都齊聚一堂,翹首以盼地等待親見糙原的傳奇人物拓跋珪。劉顯亦難得收了驕橫之心,與他的閼氏早早地盛裝打扮了,在大帳裏等著。


    隻是不知何故,拓跋珪一行遲遲未至,為他準備的歡迎儀式與豐盛筵席亦不斷推遲。直到夕陽將下,才有幾個拓跋部的騎士踏著一地將化未化的殘雪飛馬來報——拓跋珪一軍離開牛川後因帶著六百頭牛羊做見麵禮,行路遲緩,故而姍姍來遲。


    劉顯聞訊大喜,忙笑道:“賢婿既如此費心,便是等等又有何妨?”一麵命人帶這幾個報信士兵下去好生吃喝伺候,一麵趕緊著人準備迎接拓跋珪。


    黃昏轉暮,整個糙原都陷入一層將明未明將暗未暗的寒霧的時候,遠方終於有一大片模模糊糊的黑影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裏。


    “來了!來了!”人群起了輕微的騷動,直到看見了趕在最前麵的那一大群牛羊時,這份騷動忽然激越成了熱烈的歡唿。然而就在此刻,幾道幾乎微乎其微的爆破聲傳出,卻很快被這份歡聲雷動給吞沒。


    下一瞬間,牛羊群被驅趕著猛地撞進人群,情況頓時失控——有人奔走有人躲避,匈奴人開始自相踩踏亂成一團。


    此時又不知是誰大喊了一句:“怎麽有穹廬著火了?!”引得不少人後顧圍觀,果見後方有好幾個帳篷接二連三地起火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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