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嵩撫額皺眉,千算萬算,獨獨漏算了這一環,白給那廝一個可乘之機來坐收漁利!上一次在長安城讓謝玄得以脫身,終釀大禍,一直讓他悔恨不已,他甚至不知道東晉朝廷何時悄悄起用了謝玄——東晉雖然新立了安帝,但主政的依舊是司馬道子倆父子,怎會重新重用他們一直忌憚的王謝子弟來分權立威?!


    他怎麽能讓此人打到家門口來耀武揚威?


    但,誰來守洛陽!誰能戰謝玄!


    真在焦頭爛額之時,慕容永密函亦到——他也已收到謝玄出兵的消息,建議兩權相害取其輕,唯有放棄誘反拓跋珪,立即召拓跋珪迴京鎮守長安,命已在途中的賀蘭雋部與穆崇部不必來援,還軍洛陽,無論北府軍如何攻城皆務必死守,不可棄城撤退,否則以軍法論處;他則盡快向東突圍,撇下慕容麟,率全部主力從後包抄夾擊,與謝玄率領的北府軍決戰洛河!


    姚嵩自然知道慕容永之策已是如今情勢之下最為穩妥的了——事已至此,再拖延隱瞞已是不可能的了,必須盡快讓任臻趕迴長安,重掌大局,但是就此放過拓跋珪一馬以至前功盡棄,他又萬萬不甘心。


    姚嵩皺眉闔目地枯坐了片刻,才緩緩地睜開眼來,在慕容永密函上筆走龍蛇地迴了八個字“君可自決,當機立斷”,一麵揚聲命人入內,吩咐道:“傳我命令,賀蘭雋部折迴洛陽;死守城池,擅退者斬!穆崇部——依舊馳援慕容永,以助突圍;其餘駐紮京畿的各部人馬全部向長安集結!舉國上下進入緊急戰備狀態!”


    姚嵩雷厲風行地調兵遣將完畢,又先後遣走了通報任臻與慕容永的兩名密使,方才脫力一般地跌坐於榻,他抬手擦去額上冷汗,有些茫然地撫膝仰頭,才發現外頭已是晨曦初現——他竟焦心勞思了整整一夜而渾然未覺。


    他忽地猛咳數聲,一手揮開案邊錦匣,裏麵是他一直小心收存的半闕玉符,他冷冷一笑:籌謀至此,他姚嵩怎能善罷甘休,輕易認輸!幸而他一早就設好了退路,縱使拓跋珪老謀深算,依舊不肯中計,不昭叛心,那他便是栽贓嫁禍——亦再所不惜!


    公元394年春夏,兩燕第二次河南之戰中,西燕上將慕容永率軍突圍之際,忽遭己方援軍突襲,腹背受敵之下,不慎墮馬負傷,驕騎軍軍心大亂,終至潰敗,大部人馬退入武關,而慕容永本人則於亂軍混戰中失散在外,情勢堪稱危急。


    姚嵩素服跪迎於未央宮外,午時未至,便聞見禦街之上塵土飛揚,馬蹄疾馳,下一瞬間,一道高大身影躍下馬來,排眾而出,昂首闊步地邁入宮門——正是闊別數月之久的燕帝任臻。


    姚嵩大氣也不敢換,忙提衣起身,亦步亦趨地跟在旁邊,低著頭稟道:“本來照我與永王的事先部署,是佯敗後撤誘敵深入,同時召各路援軍層層削弱對方兵員實力,最後再以優勢兵力和有利地形對敵軍主力進行合圍聚殲,活捉慕容麟——誰知,負責馳援的穆崇殺進包圍圈與驕騎軍會合之後忽然倒戈相向,才導致我軍大亂,穆崇可是那拓跋珪的心腹愛將…”


    任臻抬手一擺,啞聲道:“現如今我不要再聽這些無關緊要之事。京畿戍衛精兵還有多少?加上我帶迴來的虎賁營將士,半個時辰之後,全部隨我出關!”


    姚嵩一愣,脫口而出:“這麽趕?”


    任臻腳步丕停,終於轉過身來,與姚嵩四目相對——從來鎮定自若機關算盡的姚嵩不由地暗自動容:眼前之人雙目血紅,蓬頭垢麵,鬍渣滿布,哪裏還有半分往日的豐神俊朗?他在接到戰報之後五天之內就從姑臧趕迴長安,途中更遭慕容永傷重之打擊,卻還是咬牙硬撐了迴來,不敢耽誤片刻,因為他知道即便他此刻如何地五雷轟頂、心急如焚,也無濟於事,更加不可在人前表露半分——此時此刻,能救慕容永的隻有他一個!其餘種種的前因後果、誰是誰非,目前已不再重要。


    “慕容永生死未卜,我豈能再等!”任臻咬牙切齒一般地道,“若他有個萬一,我定讓所有害他之人陪葬!”


    姚嵩垂目觀心,麵上毫無異色,隻是淡淡地迴道:“出關兵馬早已為皇上動員集結完畢,隻是不可全部帶出關去,須得留下足夠守衛長安的人手——我所慮所防者為何人,想必皇上心知肚明。”


    “你——”任臻剛欲說話,姚嵩便抬起頭定定地望向他,“我焦急擔憂之心不比皇上少一分,隻是皇上如今這般形容,若不做休整怕撐不到與王爺會麵就會為一眾虎狼之敵所噬。”


    任臻疲憊地轉過頭:“…聽你安排。”


    姚嵩暗中鬆了一口氣,如此兵行險招自然非他所願。他也是無奈之下才命早就安插在拓跋軍中的私屬親信,持當日複刻的玉製兵符到穆崇營中,假傳拓跋珪軍令命他調動兵馬,於救援途中突襲慕容永。即便都知道拓跋珪已起反意,對慕容永恨之入骨,但他麾下換另一人都不敢如此輕舉妄為——唯有穆崇此人膽大心粗,又惟命是從,哪裏管甚牽連後果,隻當是拓跋珪欲自立門戶,一聲令下便當真不管不顧地與慕容永決裂開戰,如此一來,拓跋珪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隻是倉猝之下未及知會慕容永,致使他受傷在身,不過這樣也好,任臻因此已動真怒,拓跋珪必死無疑。


    且說那慕容永當夜急於甩開慕容麟追兵,好趕往洛陽,已命埋伏側旁的刁雲與慕容鍾兩彪兵馬在約定時刻一同掩殺後燕軍隊。半宿混戰後終得突圍,卻也是強弩之末、筋疲力盡,正在此時迎頭遇上了穆崇的部隊,他隻道是局勢混亂,調度之命未曾及時送達,誰知兩軍相接,穆崇忽然發難,帶騎兵自左翼直直切入中軍,竟似全沖他一人而來——為牽製慕容麟他將半部人馬留給了刁雲慕容鍾二將,舉纛指揮之際為流箭所襲不慎墜馬,眾親兵一擁而上將他搶迴陣中,掩護著撤離戰場。如此一來,軍心更亂,方至潰散,若非其後的刁雲已打退慕容麟趕來接應,堪堪擊退穆崇收攏殘兵退迴武關,情勢更是不堪設想。


    而跟著慕容永流落在外的還有千餘殘兵,糧糙輜重已盡皆丟棄,主帥負傷昏迷,眾人茫然無措——誰都沒料到會變故突起,本為援手的友軍竟忽然倒戈,如今長夜漫漫敵我難分,他們一支孤軍當撤往何處?慕容永在顛簸中堪堪醒轉,眾將便紛紛聚攏過來,慕容永在擔架上翻身坐起,登時扯動傷口,他皺了皺眉,抬起右手欲強行拔箭,誰知箭頭甫轉血肉更綻,又湧出一股鮮血來。


    “將軍不可!此乃我們西燕特製的十字箭頭,入肉後牽扯勾連,絕難拔除,須尋到隨軍醫官施以麻沸散後割肉清創——”慕容永不由地低咒一聲,隻得罷了,想這弩箭還是他自己經與前秦後秦之戰後渀造匈奴兵器所製,為的就是多殺傷敵人,誰知今日輪到自己生受了。


    “如今我等當往何處去?請上將軍示下!”


    慕容永望了眼依舊血流如注的左肩,強打精神隻說了三字:“去洛陽。”


    眾將一時譁然,誰不知道穆崇與洛陽守將賀蘭雋同氣連枝皆拓跋珪心腹,如今剛著了穆崇的道又要自投羅網去洛陽城?因為一路行軍缺醫少藥難以止血,慕容永已是臉色慘白,他有氣無力地擺了擺右手,壓下了所有疑問:“大張旗鼓地開往洛陽,行至二十裏紮營,即招賀蘭雋親來迎接,在帳下埋伏刀斧手,等我號令——先除此人!”


    眾人不料慕容永傷重之際還能運籌帷幄至此,無不悚然鹹服。慕容永則闔目臥下,不敢再浪費一絲氣力——其實墮馬之後他便想明白了,穆崇所為前無部署又無後著,註定掀不起多大的浪來,哪裏像是處心積慮地想要謀反?隻怕並非是拓跋珪授意而是出自姚嵩之計。賀蘭雋不在前線應該還不知道前方戰場的變故,那麽近在眼前的洛陽城畢竟還是一處絕佳的避敵棲身之地。隻是此人乃拓跋珪心腹,萬一被他知曉實情隻怕不想反也會反,隻有以計賺他自投羅網,先下手為強,再入洛陽城。


    這與姚嵩之計一樣,都是兵行險著。隻是他當真沒想到姚嵩從未放棄除去拓跋珪的計劃——此人一貫麵慈心狠,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竟在短短數日之內不惜釜底抽薪也要逼反拓跋珪!


    慕容永按住胸腹,難耐心中悸動:姚嵩這般鋌而走險隻有一個可能——那便是任臻,已經迴到長安。


    慕容永一軍於天明拂曉前趕至洛陽城西二十裏外的宜陽縣駐紮,一麵火速命人入城通知賀蘭雋親來迎接,一麵早已在帳中布置妥當。


    果然不出半個時辰,晨光中便有一支騎兵朝軍營中馳來,通報之後直入帥帳,慕容永斷箭尤在,隻是上了僅餘的一點止血藥粉,此刻臉色方才稍稍迴轉,他定了定神,朗聲道:“傳賀蘭雋進來!”


    一道清瘦的身影閃進,先對慕容永抱拳行禮,低頭道:“參見上將軍!”


    慕容永強撐著站起身來,不動聲色地道:“你來的及時,甚好,甚好!”那甚好二字正是動手的暗號,誰知說時遲那時快,來將忽然抬頭,露出一張慕容永生平未見的清俊臉孔,慕容永暗吃一驚,急忙欲退,下一瞬間那人抽匕在手兔起鶻落,便朝他襲來!慕容永左臂痛楚,難以活動,一個迴合便被人瞧出破綻,一掌拍向那處傷患,箭頭入骨,慕容永悶哼一聲,再一抬眼,閃著寒芒的刀刃也已抵上他的喉頭。


    來將微微一笑,斯斯文文地道:“上將軍,我若是你,就會叫後頭的刀斧手撤下,你總該知道,我膽敢隻身入虎穴,定然是有恃無恐——宜陽縣外有我一萬精兵,你這虛張聲勢的千餘殘兵怕是插翅也難飛。”


    慕容永隻覺得冷汗一道道地自額間淌下,不僅僅因為舊傷崩裂、受製於敵。他艱難地開口道:“竟然是你,謝玄。”


    謝玄輕淺一笑,不改世家風流:“上將軍、永王爺,久仰大名了。”


    注1:東晉前朝權臣恆溫亦曾“北伐”,攻至洛陽,後因急於奪權爭位而半途折迴建康,洛陽河南等地很快又告失守。此處因篇幅架構所限略去恆氏父子諸事。


    第113章


    埋伏在外的東晉北府軍如cháo水一般攻入,迅速控製了局麵。


    外麵刀劍斧鉞之聲不絕,慕容永卻似充耳不聞,隻是挺直了脊樑,冷冷地道:“你攻占洛陽受阻,早就埋伏於附近,又半途截殺了我派往洛陽的密使,想要以我為質,叩開洛陽城的大門。隻怕你會失望收場——洛陽守將賀蘭雋非我親信,不會也不敢為我一人而甘犯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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