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九月,沮渠男成率部離開張掖開赴蘭門山,沮渠蒙遜則以打點祭祖事宜為名跟隨其後,果然依約帶上了姚嵩,因季節轉換,恐姚嵩又添時疾,更是日夜湯藥不斷,似對他嗬護到了骨子裏。


    蒙遜一反常態地不曾騎馬而是與姚嵩同坐馬車,此時在山野霧靄中掀開了車簾一角,笑道:“子峻你看,蘭門山已經到了,這一迴我可沒再誆你了。”


    姚嵩已圍上了自己慣常所用的那條半新不舊的貂毛圍脖,時不時尤要輕咳一聲,他看也不看外麵景致,隻點了點頭。蒙遜沒話找話講:“你從小長在關中,應該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漠北峻嶺,怎一點觀賞的興致都無?”


    “有甚好看的?看山不是山,在乎觀者之心耳。”姚嵩懶散地打了個小小的哈欠,蒙遜知是那藥的後遺症又犯了——易倦嗜睡,若不按時定量服用湯藥則如犯癮一般,諸事提不起精神來。便先吩咐車外侍從煎了新藥送來,而後扭過頭饒有興致地問道:“哦?子峻博古通今,解釋一下這話又是個什麽說法?”


    姚嵩淡然道:“同一座蘭門山——我看到的是歸家之途,你大哥看到的是祭祖之地,你看到的隻怕是——帝王之路。”


    沮渠蒙遜斂了笑容,自知姚嵩去意堅決後,他的盤算與計劃就再未對他坦誠告之過,然則一個本因纏綿病榻之人卻這樣輕描淡寫地一語中的——半晌過後,他低聲問道:“姚嵩,我願不惜一切代價留下你,你就真沒想過有朝一日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姚嵩抽了抽鼻子,似是精神欠佳,隻是有氣無力地迴了一句:“匹夫不可奪其誌。”蒙遜薄怒道:“你之誌就是迴到姚興身邊?西燕大軍壓境,就算有黃河天險他撐不了幾年了,最多傾國以戰,玉石俱焚罷了——你圖什麽!?”他是當真不明白!姚嵩理應是與他一樣的人,自私自利、機關算盡,汲汲營營追求一切他想要到手的東西,而迴到後秦輔助姚興,辛苦一場他所能得到的卻實在太少,少到姚嵩根本就不該為之付出!


    姚嵩一雙鳳眼半睜半閉,眸光流轉卻似隱含諷意:“圖個狐死首丘、代馬依風罷了——不過對於蒙遜將軍而言,親情也好,愛情也罷,都不過蔽日浮雲,又怎及的上權位名利、謀朝篡位這些頭等大事?”


    沮渠蒙遜沉默片刻,終於放緩了表情,又如以往一般沒機心似地咧嘴一笑:“好,既然人各有誌,不便勉強,那我也言盡於此,從今往後,再也不提了。”


    一行人進入蘭門山腹地,依照先前與姚興之約,國界附近會安排人馬等候接應,蒙遜便帶了小隊人馬親自護送姚嵩折向蘭門山東麓。沮渠男成所部早已在山中紮營安寨完畢,因沮渠蒙遜遲遲未至,便也隻得等他到了方能開始祭祖大典。誰知候了大半日也不見人影,入夜時分男成著實等不住了,便命召司馬許鹹前來,好遣人去追問沮渠蒙遜的行蹤。


    不多時親兵迴稟——司馬許鹹不在營中。男成怔了一下,司馬許鹹任軍中祭酒一職,蘭門祭祖之事也由他一手操辦,怎在這個時候無故不見?他追問眾人,卻原來紮營不久,便再無人見過司馬許鹹。男成皺眉沉思片刻,猛地起身,掀帳喝道:“來人,擊鼓,傳令軍中大小將領帥帳議事!”


    鼓過三通,人卻止來寥寥數人,男成自任家主以來未曾遇過此事,不由勃然大怒道:“其餘人都到哪去了?!”有偏將亦是納悶地答道:“蒙遜將軍曾以主公手令調走部分人馬,說是要準備祭祖場地——”男成也是戎馬一生的宿將,聞言先是一驚,轉念一向便變了臉色,急道:“傳令全軍即刻拔營戒備!”


    眾將皆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既是興師動眾聲勢浩大地來此祭祖,怎還未開始就要連夜拔營?但自家主將既有此命,眾人便隻得照辦。不料甫一出帳,便有士兵驚慌失措地奔來稟告:山中伏兵偷襲!


    眾將都是一片慌亂驚詫——在北涼地界,誰敢偷襲沮渠男成的兵馬!?不一會兒又有人報知來犯軍隊打的乃是王旗!漫山遍野地從暗處掩殺出來,將他們燈火通明的大營團團圍住!


    男成微一踉蹌,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心中那恐慌的預感終於坐實了!是呂纂的軍隊!不知已在山中埋伏了多久專為等他自投羅網!他掉進了一個裏應外合萬劫不複的圈套!


    殺聲已從四下裏隱隱傳來,時不時伴隨著“男成謀逆,奉旨平亂”的唿號。刀光劍影、鮮血明火亦隨之鮮明地晃動不已,乃至愈演愈烈。沮渠軍的士兵猝不及防之下被殺地措手不及,有好些尚未及清醒過來便已成了刀下之鬼。


    “主公,請傳令三軍迎戰啊!”手下一將軍見男成還在失神落魄一般,忙道,“敵暗我明,我軍已失先機,若再延誤戰機則隻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是啊主公!他們是有備而來,我們占馬壯人勇,或可護送主公殺出一條血路!”


    “我們不要命也保主公安全突圍!”


    沮渠男成猛地迴過神來——呂纂這次擺明是傾盡全力來對付他,伏兵怕有上萬!“殺出一條血路”“拚死保主公一人平安”他當然信!可隻能救他一人性命!呂纂興兵問罪的藉口是他擁兵謀反,若他當真反抗甚至廝殺對峙,不就坐實了他強安上的罪名!屆時沮渠氏累世積下的家聲威名便會一朝散盡,成為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還在張掖不及走脫的親族門人也必遭覆巢之禍!


    男成勉強定了定神,艱難地開口道:“放下武器,不必抵抗。”


    “主公!”所有人都覺得男成瘋了——人都殺到家門口了,卻要三軍卸甲白白認輸?!他們分明還有一戰之力,大不了魚死網破玉石俱焚啊!


    “傳令三軍,不必抵抗!”沮渠男成忽然抬頭,猛地大吼,“我沮渠男成為呂家鞠躬盡瘁一片忠心——天地可鑑!我不信呂天王無憑無據就要誣我謀反定我死罪!我要親自麵聖辯白!”


    似心有所感,蒙遜忽然勒馬,遙遙望向夜間黝黑的山影深處。


    姚嵩亦換了坐騎跟在他身後,此時便順著他的目光迴頭望去。蒙遜迴過神來,略帶不自然地一扯嘴角:“出了這段山穀便是懷遠地界。按密信所言,我們護送你過穀,後秦派來接應的人就在穀外等候。


    姚嵩攏著馬鞭抬手抱拳:“如此便要多謝蒙遜將軍言而有信,子峻在此祝將軍鵬程萬裏、馬到功成。”蒙遜麵上帶笑,輕一揚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姚嵩便一帶馬頭,率先入穀。


    由於穀內過道狹窄,一行人分散開來,魚貫入穀。夜深人靜之際,山穀內隻有樹葉婆娑與馬蹄踏地之聲,姚嵩一麵走一麵下意識地在火把微光之下打量周遭的景致——即便在黑夜之中他也能看出蘭門山東麓的這道山穀地勢險峻,兩壁都是陡峭岩壁,一入穀中進退兩難,乃是絕佳的防守之地。而就在此刻,一隨侍的親兵手中火把忽而不慎墜地,登時引起一陣小小的騷亂,本是極有秩序的隊伍難免發生擠踏,本就狹窄的通道便立即擁堵起來。沮渠蒙遜忙帶馬過去低聲喝罵道:“慌什麽,再點就是!”


    姚嵩在朦朧夜色中看著離他不遠處的士兵們一團忙亂,正欲開口忽然覺得耳後兵器鏗鏘之聲陡然炸響,他猛地伏低身子一拽韁繩,戰馬吃痛嘶鳴之下竄到山壁之前,堪堪避開一道突襲而來的刀光——下一瞬間火把重新燃起,他的麵前已是層層疊疊地圍滿了拔刀相向的黑衣武士。


    沮渠蒙遜站在人牆之外,冷冷地看著他:“姚嵩,在路上我曾給過你機會——問你願不願意留下輔佐我——可惜你自己拒絕了最後的生機!可惜了,姚嵩,我不敢縱虎歸山。”


    姚嵩眼波流轉打量著這些預先埋伏好的伏兵,淡淡地笑了:“讓你的人黑衣蒙麵隱藏身份,這樣即便我意外死亡,也可推說死於山賊匪盜之手,來向我皇兄交差——沮渠蒙遜,無論是對你大哥還是對我,你都能下得了狠手,果然是真梟雄。”


    “欲成大事,至親可殺!”蒙遜眼中閃過一抹狠戾之色,“你也好,任臻也好,都差這一點狠——便註定成不了王者!”


    姚嵩聞言忽然嗬嗬一笑,搖頭嘆道:“你莫要和他相提並論。”


    沮渠蒙遜惱羞成怒,嗖地一聲拔刀出鞘,低吼道:“我早就知道你們是舊相識,當初姑臧事變便是因你從中作梗我才最終沒有活捉他!”若是當時能活捉燕帝慕容沖,則曆史必將改寫!他又何必多費這許多周章!


    姚嵩勾起唇角,艷麗無雙:“忘記告訴你,挑起姑臧事變之人是我,暗中通風報信讓苻堅金蟬脫殼得以不死的人也是我——所以我早就知道你扶持呂纂為主是坐不穩江山的,隻能割據退守!”


    沮渠蒙遜攸然一驚,心裏一直隱約的猜測與擔憂竟成了事實:這兩年來隴西內戰頻頻,呂氏分崩離析乃至如今偌大一個涼州南北分裂都是姚嵩一己之力!


    他一陣毛骨悚然,不由揚刀喝道:“好!姚嵩你果然智冠天下!隻是你這般辛苦籌謀都為後秦能擴張地盤吞併北涼,可你皇兄姚興實在不成器,被西燕打地一退再退龜縮於懷遠——有我在,北涼與後秦,誰吞滅誰尚是未知之數!可惜你永遠也無法迴國,親見姚興最後的下場了!”


    姚嵩眨了眨眼,搖頭笑道:“蒙遜。我既然能算的到你每一步棋,這一次又怎會輕信你肯守諾放我迴國?”


    話音剛落,蒙遜忽聞頭頂上方控弦破空之聲迭起,說時遲那時快,身邊一名親兵應聲慘叫著摔下馬來,被一枚疾she而下的羽箭牢牢地釘在地上。


    眾人都是驚嚇不已,蒙遜亦暗自一驚,高舉火把向上望去,登時瞠目結舌地愣在原地。


    隻見山穀兩壁之頂不知何時密密麻麻地出現了層層人影,各個張弓引箭,居高臨下地瞄準著他們。


    夜風吹襲,也無法撼動此時肅殺高漲的氣氛,蒙遜帶人將姚嵩團團圍住,自己卻也插翅難飛,一滴冷汗緩緩地滑下額角。


    半晌過後,還是姚嵩一派輕鬆地率先道:“我早知道你不會放過我,早在暗中通知狄伯支將軍在山頂設防,專為候你。穀外關口還陳兵上千,諒你也沖不過去。”


    蒙遜冷笑道:“姚小侯當真是算無遺策。但是你莫忘了你也身在穀中,難道你們的狄大將軍為了殺我,連你的生死也可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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