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渠男成微微一震,搖頭道:“我叔父早亡,將幼弟託付於我已近十年,如今焉能兄弟相殘!”


    司馬許鹹急道:“蒙遜在軍中一直擴張勢力,態度也越發桀驁不馴,早已不止一次公然頂撞主公,可曾有半點做兄弟做屬下的自覺?!主公,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沮渠男成猛一揮手,拂袖而去:“不至如此!莫要再離間挑撥我兄弟二人!”


    司馬許鹹對著男成的背影猛一跺腳:五胡亂世,為權位名利父子兄弟相殘相殺的還少麽——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真真一介庸主!良禽尚且擇木而棲,隻怕自己也得早做籌謀才是。


    沮渠蒙遜不曾迴帳,反倒輕車熟路地走進了左近的一處營帳,周圍環立伺候著的人紛紛向他行禮。倚在榻上的姚嵩瞟了一眼這不速之客,將空了的藥碗一推,淡淡地道:“將軍匆忙逃難,途中還不忘監督在下服藥,真是足敢盛情。”蒙遜對他倒是有耐性的很,不怒反笑道:“姚小侯如今是千金貴體,雖然是在撤軍,可也短不了你的日常用藥。”


    姚嵩唇邊掛著一抹諷刺似的笑,隻不答話。沮渠蒙遜抬手命看守的隨從們退下,在他榻邊坐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道:“還真如你所願了。姑臧棄守,北投張掖…”


    姚興眼也不抬:“我早說過,姑臧人心浮動,對方又是苻堅楊定二人領軍,自然守不了多久——張掖就不同了,北靠祁連東倚蘭門,兩座大山都是匈奴族人興起之地,若是割據北涼以張掖為都,至少人心屬你們匈奴沮渠氏,而非氐人段氏,於你將來之大事亦是百利而無一害。”


    “真是什麽也瞞不過你。”蒙遜嘆笑道,“張掖雖好,但是與你兄長所占據的懷遠僅以一蘭門山相隔——彈丸之地卻強敵南伺,若想維穩就必須與你們姚秦合作結盟——看來我是非放你走不可了。”


    姚嵩猜到姚興被隔河對峙的慕容永打地不敢出頭,不得不龜縮於懷遠一郡,必已來信數封一再向蒙遜施壓,要求即刻釋他歸國,以禦西燕,蒙遜昔日占據姑臧之時自然可以對遠在天邊的姚興之請不聞不問不理不睬,但是若是想要盤踞張掖,站穩腳跟,為免後院失火,則隻能與姚興結盟訂交。


    於是不緊不慢地道:“蒙遜將軍做大事的人,如今更是關鍵時刻,而我已是個病體沉重的廢人,留之何用?”此話一語雙關,兩人都是絕頂聰明之輩,豈有不知真意的?蒙遜便起身道:“好。待我入張掖郡後,便親自送你去蘭門山。”


    姚嵩道謝,二人麵上俱是一團和氣,心中卻各有想法,壓根就從未信過對方。


    且說蒙遜毒計之下,姑臧果然爆發疫症,在暑熱之下蔓延全城,苻堅猝不及防之下不得不暫緩出兵追擊,全力穩定局勢人心。隻是苻堅最為信任的楊定擅長軍事而不堪俗務,諸多內政皆得苻堅親力親為,如沿醫,施藥,隔離等事,堪稱忙亂非常。


    一日苻堅正在明光殿中與眾臣商議賑災防疫之事,言及姑臧城中癘氣流行,民多病亡,城中藥物緊缺,糧食告罄,無不焦頭爛額。忽有內侍報傳——長安來使。


    群臣互看一眼,心中都道後涼內亂剛剛平定不久,西燕就遣使來賀固然可喜,然則如今內憂外患,卻也無甚心思招待外國使節。唯有苻堅眼中一亮,忙命請上殿來。


    不多時燕使上殿,對著座上苻堅中規中矩地行畢禮,低頭道:“我皇恭賀天王陛下平亂功成,重掌河山,並備下些許薄禮以饗陛下。”


    苻堅一愣,不明白任臻在此時巴巴地派人來送甚禮?那使臣話音剛落,身後侍從便抬上十來個木箱,緊隨其後的便是十來個尋常打扮的布衣百姓魚貫上殿,人與物皆一字排開,在莊嚴肅穆的朝堂之上顯得尤為不搭。


    涼臣見狀免不了竊竊私語,苻堅倒是頗沉得住氣,在上問道:“既是燕帝所贈,必有緣故。隻不知為何?”


    燕使似會心一笑,便命侍從依次打開木箱,眾人齊齊發出一聲驚唿,那使臣便一一介紹道:“此乃艾糙、安息等防疫之藥,全城焚燃,可收防治之效。”


    “此乃華山張天師手書的千張’太平符‘,時人多以疫症為鬼神所作,寧可懸符驅之也不願服藥治病,若將藥材與符咒一同派發,百姓必定百依百從,當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這些人都是長安徵集而來的醫者,自願入隴治療時疫。”


    “宮外還有百石糧糙,可解姑臧缺糧失收的燃眉之急。”


    他每說一句,便前行一步,苻堅則以手撐案,緩慢地站起身來。直到他走到階下,緩緩昂首,痞痞地笑道:“不知這份薄禮,天王陛下可還喜歡?”


    苻堅唿吸一窒,久久說不出話來。


    半晌一揮袍袖,他隻說了區區二字:“退朝。”


    一時諸人退盡,苻堅疾步下階,情急之下竟一腳踩著自己的衣帶,被絆地一記踉蹌,任臻一個箭步上前,撐住他笑道:“天王陛下感激歸感激,大可不必五體投地呀。”


    苻堅反手緊攥住他的手腕不放,依舊不敢置信:“你,你怎會來此——”


    任臻以另一隻手摸了摸粘在下巴上的絡腮鬍:“我易容喬裝過的,姑臧除了你和傻大個沒人認得出來。”苻堅猛一搖頭,肅容道:“不,姑臧爆發時疫,人人避之不及。你是一國之君,怎傻到親身犯險?若是為了幫我大可不必親自來此——”


    “大頭,我不是全為幫你而來。”任臻打斷他的話,頓了頓,他笑道,“我隻是想見你一麵,非常之想。想到不遠千裏日夜兼程地趕來,哪怕隻與你共處一時一刻。”


    苻堅猛地拉他入懷——那日他是下定了多大的決心才能毅然決然地轉身離開,他從未想過這麽快就能真地再見——任臻,也隻有任臻,從不按牌理出牌,就為了一句“想見你一麵”便拋下一國臣民當真千裏迢迢從長安跑來。任臻玩笑似地拉了拉苻堅的手臂,他的胳膊卻如鐵打鋼鑄一般,紋絲不動。他悶聲笑道:“你打算一聲不吭就直接悶死我麽?我可是今夜便要趕迴長安去了。”


    苻堅立即鬆手,有些傻氣地瞪著眼道:“今夜就走!?”隨即意識到任臻是在耍他,即便再趕也沒有氣都來不及喘,入夜就得動身的道理,但縱是如此,以任臻的身份地位,也絕無在此盤桓多日的可能。


    任臻撲哧一聲笑了,微微抬起頭來,與苻堅四目相望,須臾過後苻堅低頭,二人吻做一處,誰知下一瞬間苻堅便推開他,尷尬地道:“你這假鬍子也貼的太茂密了點吧!”


    任臻哈哈大笑,縱身撲了過去:“我都沒嫌你糙老爺麽一個,你還敢嫌我?!”苻堅之身手豈會懼他?一招小擒拿便反客為主,將其牢牢禁錮在自己身前,低聲道:“別鬧。”


    任臻故意挑釁地偏頭看他:“鬧又如何?”苻堅俯身,在他唇上吮了一下,任臻挑眉:“…就這樣?”苻堅眸色一暗,那夜白鹿原雪洞中的旖旎情致瞬間在腦海中複甦,他啞聲道:“你…還要如何?”任臻沒皮沒臉慣了的,拉開苻堅的衣襟就探手入懷,壞笑道:“我好歹幫你這麽大一個忙,你應當肉償才是——”


    正當此時,殿外忽而一陣喧譁,嚇地兩人趕忙分開,卻原來是楊定剛剛查探民間疫情後趕著入宮麵聖——天王左右都知這楊大將軍乃天王異姓兄弟,深得信任,將來是板上釘釘的上將軍,誰敢攔他,就任他風風火火地就往裏闖。楊定推門入殿,抬眼一看,便直著眼睛愣在原處。


    任臻居然把朝冠都丟開,正扯著衣領,大喇喇地盤腿坐在龍椅上,還衝楊定招了招手:“傻大個,多日不見你又紅紅火火地快高長大了。”楊定見鬼一般連退數步,啊了一聲,指著他口吃似地道:“你你你你你——”


    任臻剛想謙虛地說不必如此驚喜雲雲,楊定忽然喝道:“姑臧是疫區,你怎可入城!速速離開!”


    任臻心中一暖,他與苻堅一般,見到他的第一反應便是不要他以身犯險。見楊定急到要親自過來攆人,趕緊舉手大叫一聲別過來,唬地楊定僵在原地,聽他信口開河道:“你也才從宮外迴來,焉知沒有經過疫區?若是不小心碰我一下,可就要傳染我了!”


    楊定果然縮手縮腳不敢再動,任臻玩上了癮,跳下來追著楊定滿殿跑,苻堅實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捉了任臻的雙手,微責道:“莫鬧了。楊定說地有理。此處危險,你…你還是盡早離開——”任臻立即轉頭瞪他:“你這死沒良心的這麽快就翻臉不認人?剛才你還對我——”苻堅趕緊告饒:“我什麽也沒說,一切由你。”任臻這才作罷,恢複正形:“我在長安聽說你們剛剛打下姑臧,便爆發時疫,便猜到事發突然又百廢待興,你們肯定捉襟見肘,便先行送來物資醫藥。至於我敢入城是因為我在路上日日以燒酒擦身,焚熏艾糙,早做了預防。莫說在宮中無事,不信的話我親去城中疫區走一遭。”


    苻堅與楊定一齊道:“莫開玩笑!”


    任臻聳肩道:“好吧。隻是時人看待疫症都以為鬼神所作,敬而遠之焚香禱告,其實最關鍵的便是消毒與隔離。在所有人煙聚集之處支一大鍋,倒入米醋,日夜煮滾;家有罹病之人,須統一送往醫堂隔離開來由專人覆住口鼻來照料;每門每戶夜裏都須焚燒艾糙,烈酒拭體以驅蟲消毒——此為防也。同時徵集所有的家畜禽鳥,有患病的一律處理掉,在空曠之處焚燒幹淨;再就是廣為施藥,最關鍵的是要買一送一,加上張天師的代言,百姓肯定深信不疑——此為治也。”


    莫說楊定,就是苻堅都聽地有些雲裏霧裏:“為何要殺光那些家畜家禽?那百姓何以維生?”


    自古瘟疫爆發,很常情況下都是靠活體傳播,動物又不是人類,知治療防範、自我保護,自然更易攜帶病毒。但任臻卻也不知如何與他們解釋這許多,便道:“你信我,便聽我一迴。百姓不肯交出有病的豬牛雞鴨,多半是心疼錢財,那便由國庫出錢向他們徵購賠償;若無糧,長安糧車可絡繹不絕地運糧支援,總不至讓後涼子民有一人成餓殍!”


    苻堅心中劇震,任臻這是傾國所有,要與自己有難同當了。他低聲道:“你北線戰事未靖,’


    “這些糧食本就是飛來橫財,不用白不用。”任臻摳了摳耳朵,似也知道自己嚮慕容寶連坑帶騙地敲了一筆又一筆不大地道,便含糊過去了,“我還不至餓死自家子民來打腫臉充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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