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氣混著酒氣直撲而來,似乎能順著耳根搔進人的心底。拓跋珪不敢稍動,似怕驚動了這難得可貴的親密無間。他低聲道:“皇上放心。慕容寶迴國,慕容熙不會跟隨。”


    任臻眯起眼來,側過臉似笑非笑地道:“大將軍好厲害哪~他堂堂王爺,還真聽你擺布。真不知你用了什麽手段?”


    拓跋珪哪會說出自己與慕容熙之事——慕容熙在後燕享盡風流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中,又年輕氣盛,怎會甘心有人視他如無物?那夜他故意激怒慕容熙也正是為此。便轉迴臉來,大著膽子打量著近在咫尺的任臻,嘴裏答道:“慕容熙知道慕容寶當他肉中之刺,又一直在暗中虎視眈眈,兄弟倆實質上已是撕破了臉的,不想同路走也在情理之中。”任臻聞言,隻是嗬嗬一笑,心裏未必全信。隻是他如今心裏暢快又酒意上腦,便懶得去計較推敲。


    拓跋珪又忙道:“隻是我不明白,放慕容熙迴去中山,在慕容垂麵前必定會與慕容寶相爭相鬥,後燕若發生奪嫡之爭,對我們不是更有利?”任臻斜睨了他一眼,閉目微笑不語。拓跋珪轉過頭來嗎,輕輕地朝眾內侍揮了揮手。


    內侍總管深知拓跋珪聖眷深厚,想來皇帝也不會見怪他越俎代庖,便當真聽命一一退下了。任臻半夢半醒之間聽得四下清淨了,這才呢喃著道:“慕容寶儲君多年,在中山自有一派臣屬擁戴,至於慕容熙——慕容垂疼他不假,但我看他那心性兒…倒未必想爭做太子。此消彼長,我怕他們小打小鬧地奪不起嫡,還不如留慕容熙在這為籌碼…拖延時日…直到——”拓跋珪還在側耳傾聽,卻無下文了,低頭一看,任臻已經歪著頭睡死過去了,時不時還打個歡快的小唿嚕。


    拓跋珪本還想再旁敲側擊問問他為啥高興,如今也隻能苦笑了一下,扶人躺好,親自為他張被蓋上,幸而這些事自己曾是做慣了的,半點也不生疏,卻無意間在玉枕旁摸到一隻木匣。他打開一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半截縞色衣袖,雖看著質地半新不舊,卻是暗紋繡龍,顯非凡物,拓跋珪望了熟睡中的任臻一眼,小心翼翼地展開來看,見那衣料斷口參差,似是被人匆匆從貼身之衣上撕下來的——那左下角處卻赫然蓋著一方印章,內有鮮紅的四字璽文“涼王之寶”。


    拓跋珪緩緩攥緊了那半截衣料,他如今終於知道今夜的任臻為何如此高興了——因為這是遠在涼州的苻堅送來的!這方璽印章乃是涼王玉璽,藏於明光宮內,會落入苻堅之手,隻有一個可能:那便是苻堅已經打贏了沮渠氏,重新入主姑臧,再次成為實至名歸的後涼天王!此事尚未正式宣告於天下,苻堅剛一重掌明光宮,便派人快馬加鞭連夜送來這片殘衣半袖,餘者,再無隻言片語。因為一切多說無益,心有靈犀者一看便明——這就是那二人不必宣諸於口的默契!


    當年慕容沖兵圍長安,苻堅曾遣使送來一席稀世羅綃所織就的錦袍,洋洋灑灑地附了一封詔書:“念卿遠道而來,衣食孤寒,賜卿錦袍一襲,寥寥舊物,明朕心跡,卿當記取當日贈袍故事,恩愛情深,何至兵戎相見,刀斧加身?”以舊日孌寵之事相諷,堪稱極盡羞辱;然則如今所贈卻是自己日夜貼身所著,不複寥寥數語,箇中情懷有如天壤之別…拓跋珪所不知道的是,在任臻看來,苻堅此舉還因當日在三關口別離之際,任臻曾撕下衣擺,蓋上禦璽,以空白聖旨許其江山共享——如今苻堅效法,一是千裏報訊,二為交換信物,兩人心意相通,從此自可各執一端、睹物思人,縱使天涯相隔似乎亦能化作咫尺之遙,心底如何不感念高興?


    拓跋珪麵無表情地將那半截衣袖折好放入匣中,再原封不動地放迴枕下。


    他借著這姿勢,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俯視著任臻——在宮燈搖曳而昏黃的燭光中他睡地很沉,平日裏的精明肅殺之氣仿佛因此而沖淡了不少,唇邊似還若有還無地噙著一朵淺淡的笑——這雕樑畫棟的華美龍床就像一張牢籠,他卻甘之如飴。


    可恨、可惡、可氣!可他卻偏偏難忘、難戒、難斷!


    拓跋珪微紅了雙眼,忍不住輕顫著伸出手去撫上了任臻的雙唇,火熱而濕潤。


    為什麽他不行,為什麽隻有他不行!?


    他著魔似地反覆捫心自問,自然是無人迴答的。似要親自去找尋答案一般,他終於緩緩地低下頭去,在他的唇上珍而重之地輕輕一吻。


    第91章


    長安春光將盡,姑臧流水落花。


    苻堅自改組軍隊以來,以楊定為主將,攻城掠地,沮渠男成連連失利,最終不敵後撤,數月拉鋸,姑臧城破,沮渠兄弟護著呂纂撤出國都姑臧,慌忙朝北部的張掖郡逃去。經一年內戰離亂,苻堅再次入主姑臧,重掌大權,封賞有功之臣,捉拿未及逃走的呂纂餘黨,十天之內便雷厲風行地穩定了姑臧政局。同時舉行國葬,為死於此戰的所有將士立碑紀念,當年為其身死的護龍衛統領摩訶封為平虜將軍,恩恤其族。而於戰爭中傷重而亡的三河王呂光則備極哀榮,諡為懿武皇帝,然諸呂子侄在內戰中傷亡過半,有在生的亦跟隨呂纂遠走,故而涼州呂氏自“懿武皇帝”之後名存實亡,可嘆呂光戎馬一生、籌謀半世,終是與王道霸業失之交臂。


    同時,苻堅正式發“天王詔”,斥呂纂僭越謀反,大逆不道,天下共誅之,同時於都中調兵遣將,眼看就要再次出兵追擊。


    山路之上,萬餘殘兵不張旗幟、悄莫聲息地迤邐而行。最中間的一架華麗馬車之上,忽然探出一個頭戴冕旒的男子,揚聲問道:“還有多久能到張掖?!”


    在旁騎馬的青年將軍聞言便道:“天王莫急,這條山路雖然繞遠了些許,但隱蔽地很,不易被苻軍追到。”


    呂纂氣急敗壞道:“當初在姑臧,你也是這麽與孤說的!什麽’苻堅敗亡在即‘什麽’沮渠氏的軍隊銳不可當‘——結果都是在欺君!”


    沮渠蒙遜微乎其微地皺了皺眉——他倒是不怕呂纂在此時還“天子一怒,血流漂櫓”,橫豎現如今還留在身邊“護駕”的軍隊多是沮渠氏之兵——忠於呂纂自己的親衛軍隊不是在姑臧之戰中被他悉數填了進去,充作斷後就是先行派往張掖——目前就剩一個光杆皇帝,誰會真心懼怕?隻是他公然表示對沮渠氏的不滿卻是不妙。蓋因自開戰以來男成與蒙遜兩兄弟早就貌合神離,而呂纂是蒙遜捧上台的皇帝,兩人名義上共同的主子,蒙遜此時當然還需要他從上平衡彈壓一番。便好聲好氣地解釋道:“苻堅jian狡,攻心為上,涼州臣民多被蠱惑;又得楊定為將,西燕借兵,我們不得已才撤出姑臧,也是為了留得青山——天王,我們沮渠氏本來世鎮隴山,不失為一方諸侯,如今為了天王陛下背井離鄉,難道不是盡忠?”


    馬車內又伸出一雙雪白的柔荑扶住了呂纂的手臂,將其勸了進去,正是身懷六甲即將臨盆的皇後楊氏。蒙遜在馬上聽車廂內傳來幾聲私語:“即便陛下對戰果不滿,在外作戰的也一直是男成將軍,與蒙遜將軍無關啊。他一直留在姑臧城裏盡忠職守,誓死護衛陛下周全——當日苻堅圍城,若無他相救,臣妾與腹中的天家骨血隻怕都不能全身而退。如此股肱良臣,陛下何忍苛責?


    呂纂看了眼大腹便便的楊後,煩躁地擺了擺手,示意她住口——昔日明光宮中的鶯鶯燕燕早就風流雲散,如今隻有為他有孕在身的發妻楊氏還跟在身邊,若是生得男丁,那便是他呂家唯一嫡子後人了,涼薄暴躁如他如今也不能不對楊氏禮敬幾分。


    蒙遜在心中無聲地嗤笑了一聲,瞧天色已晚,便傳令下去,全軍原地紮營暫做休憩。誰知不出一會兒前隊傳令兵來報,主帥沮渠男成命其即刻前往拜見。當著三軍上下,那傳令的親兵語氣頗為傲慢不遜,活脫脫是代表男成在擺家主的譜,蒙遜隻得躬身領命,心內卻也暗自不慡——若非你沮渠男成心存猶豫、督戰不利、損兵折將,他們何必要真如姚嵩事先斷言的一般,退出姑臧倉皇北撤?


    沮渠男成正在帥帳中煩躁不已地來迴踱步,見蒙遜掀簾入內,便也不顧場合,劈頭蓋臉就喝道:“為何傳令紮營休息?你知不知道我們如今是在敗退!苻堅大軍隨時有可能尾隨咬上!”


    蒙遜再位高權重,在他眼中永遠是自己弟弟,還是那個隴山鎮沒心沒肺無法無天的混世魔王,故而斥罵指責起來也還是一如當年。左右親兵聞言都是一怔,紛紛低下頭去不敢插手兄弟倆近來愈加頻繁的紛爭。蒙遜暗暗地深吸一口氣,好容易壓下了火,勉強恭聲迴道:“士兵已是連著兩天日夜兼程,皆是疲累不堪,所以我才——”


    男成打斷他的解釋,指了指他道:“若是楊定追上來,真要再打,是不是你也能去斷後迎擊?!”言下之意,蒙遜不過是在沮渠軍隊的庇護之下才能發號施令,若是真上戰場,他根本毫無統軍才能、不堪一擊。蒙遜直起身子,擰眉道:“大哥是不是敗戰打多了,現在談’苻‘色變,恨不得一路馬不停蹄地逃到張掖去!”


    男成氣急敗壞地暴喝一聲:“混帳!你敢這麽同我說話!莫要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我才是沮渠氏的家主!你已經累得兄弟親族被迫放棄封地而逃亡北涼,現在還要再累得我們被一網打盡?!”


    若非沮渠男成一直背負著叛主作亂的思想包袱而諸多觀望猶疑,占上風之時也屢次不肯對呂光與苻堅趕盡殺絕,橫行隴西的沮渠精兵怎會這麽不經過打?!蒙遜好不容易才把這心頭話咽迴喉中,隻是冷冷地道:“那便請主公放心,苻堅根本追不上來。”


    沮渠男成怒極反笑:“我從不知道你原來野心大本事更大,竟能操縱敵軍行蹤和去留!”


    蒙遜亦冷笑道:“兄長想來隻習慣在戰場廝殺,忘了殺人不見血,非戰屈人兵才是真兵法?”他頓了頓,昂聲續道:“兄長可還記得姑臧圍城之時,宮中曾有人染上時疫?”男成如何不知?隻因及時處理,果斷措施,便隻發生數例而不曾蔓延爆發。他皺了皺眉,不知蒙遜何意。


    沮渠蒙遜一臉平靜地抬眼看他:“當日撤軍之時,我命人將染疫身亡的宮人屍體,全都推下了明光湖。”


    沮渠男成並左右幕僚全都張大了嘴——明光湖乃是活水,溝通宮內外的各個水道,包括城中水井都受影響;如今又時值暮春,氣候漸熱,不出三五日,姑臧軍民必爆發大規模的時疫!屆時苻堅焦頭爛額自然無瑕北顧窮追不捨了——蒙遜此舉果然解了燃眉之急,然則未免過於陰鷙損德了!一直等到蒙遜離去,男成都還沉浸在驚心之中,覺得這個弟弟一日比一日更加陌生。在旁將一切看在眼中的一名幕僚喚司馬許鹹者忍不住出言勸道:“主公,蒙遜的確是絕了後患,但此計甚毒,非真梟雄而不忍為之…在下還是奉勸主公那一句話——早作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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