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熙忽然起身,猛地抬手推翻了麵前的一盅藥湯,冷笑道:“光明正大?你還真有臉說的出口?!”


    拓跋珪神色不變,隻是擯退了旁人,平靜地道:“長生…”


    “不要叫我!”慕容熙怒目而指,“不要以為這天下就你們這對君臣聰明!你從頭到尾都在利用我,哄我心甘情願做你的魚餌引出那些暗中為我父皇辦事的人!我還當真相信你是為了從我皇兄手中保護我!”


    拓跋珪凝視著他許久,終是一笑,語氣轉柔:“長生,我隻與你保證過——幫你對付慕容寶——太子欲殺你之事遲早傳迴中山,你父皇焉能善罷甘休?若你一口咬定,借題發揮,要扳倒太子一點兒也不難。慕容寶母後早死又無外戚,一旦落馬就永世難以翻身。這難道不算是’對付太子‘?”


    慕容熙將目光轉向他英俊的眉眼:“慕容寶在後燕也做了那麽多年的太子了,我扳倒他做什麽?就算人人都知道他要弒弟,也沒有確鑿的證據。”


    “怎麽沒有?物證自是那支箭,人證…慕容寶當時奉命圍剿你的那些屬下就都是人證!若是再好好結交馮跋——他雖年輕,卻是你父皇的心腹,若能讓他站在你這邊,那就更事半功倍了。”拓跋珪話音轉為冷硬,“慕容寶已被你識破殺機,如今就是想罷手都已不可能,將來必想盡辦法害你。宮廷鬥爭從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長生,退讓就等於送死。”


    慕容熙蹙了蹙眉,偏過頭不確定地看他:“這些所謂的證據都不在我手上,慕容寶在後燕儲君多年,積威日久,我隻怕我鬥不過他。”


    拓跋珪見他已切入此行正題,忙順勢接他的話道:“這些我都可以幫你找到手。我希望你迴到中山不用再屈居人下。”


    慕容熙一扯嘴角,居然主動去扯拓跋珪的衣襟將他的身子拉下,低聲道:“你對我真這般上心?”拓跋珪見他此刻神色爛漫,天然一段情思蘊於眉角,不由心中微微一動,就著俯身之勢,便欲親吻。慕容熙卻是迅速地將臉一偏,那吻就落在臉頰處,他眼波流轉,迴眸勾住了有些詫異的拓跋珪:“你應該更喜歡親吻我這個角度吧?”


    拓跋珪渾身一僵,滿腔熱血頓時平複冷卻,冷冷地道:“長生,你在說什麽?”


    慕容熙忽然難以自抑地哈哈一笑,“上心?!拓跋珪!上心你會眼睜睜看我身陷險境還能耐心等那幕後主使?上心你會為了救你那皇帝毫不顧忌地一箭she向我?你是沒有親見你那時候撲出去救駕的表情神色,就像一頭饑渴下賤的狗——”他忽然說不下去了,拓跋珪忽然出手如電,扼住了他的脖子,越收越緊。他咬牙切齒地道:“慕容熙,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慕容熙竭力地左右掙紮,無奈拓跋珪的禁錮如銅牆鐵壁一般,他的臉很快漲的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卻還是嘶聲叫道:“我說你是個孬到家的可憐蟲!隻敢躲在暗處利用別人的懦夫!敢愛不敢說的無膽之徒!”


    拓跋珪深吸一口氣,忽然大力地將其甩到一邊!


    慕容熙劇咳數聲,包紮在傷口處的白布上又滲出幾絲鮮紅,他抬起頭,譏誚似地笑道:“少年得誌無所不能的安東大將軍拓跋珪不敢殺我?是了…因為你那主子還想派你來籠絡我,想我與慕容寶爭地兩敗俱傷嘛~”


    拓跋珪虎目圓瞪,像是初識慕容熙一般,又聽他坐直了身子道:“我知道我平日是個什麽名聲——恃寵而驕、遊戲花叢、男女不忌、恣意胡為——隻要想要的人便千方百計都要勾他上手。但我自詡比你好些!再不濟也不會對個贗品癡心妄想!”


    拓跋珪憤而起身,冷冷地道:“贗品?我主臥薪嚐膽蟄伏十年,方才起兵平陽,橫掃關中,攻克長安,奪取新平,又下固原,不至而立便掌一國大權,坐擁三州六郡,我倒想看看這世上誰能做他的贗品?”


    直到拓跋珪拂袖而去,慕容熙才憤恨地踹倒了腳邊的幾案——他一貫心高氣傲,自視極高,為了刺傷拓跋珪要他承認自己不過是個贗品卻還被反將一軍,說地一文不名、百般鄙薄,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他拿什麽和人比?一個是執掌大權的一國之君,而他隻是一個無權無勢的閑散王爺!根本就無法相提並論。可他偏偏不甘心!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加上某些人的推波助瀾,不出數日,慕容寶便收到了慕容垂從中山傳來的口諭,措辭嚴厲地命他即刻歸國複命。雖未寫明因緣,慕容寶還是猜得出是為慕容熙之事,隻是慕容垂遠在中山城,怎麽就這麽迅速地知道長安發生的事?自然是嚇地魂飛魄散。任臻自然對他大加安撫,寬慰道:“你父皇交給你兩件任務,一是借到神主牌,而是救出河西王——如今河西王並無大礙,而朕不日便舉辦儀式,請出神主牌來複製一份交與你帶迴中山交差,明麵上也算圓滿完成使命。其餘之事你抵死不認,你父皇若無憑據又能拿你如何?”之後任臻果真“力排眾議”,從太廟中鄭重其事地請出了太祖皇帝的神主牌位交由慕容寶,如此一來,慕容寶縱使對他還有千般埋怨也再挑不出刺來了。


    臨行前夕,任臻還特地為後燕使團舉行了盛大晚宴以踐行。慕容熙也在闊別多日之後在長樂宮再一次見到了他與他。


    身為西燕最年輕的大將軍,拓跋珪無疑是當晚最耀眼的一顆新星,卻難得的不驕不躁,無論是席上眾人的恭維誇獎,還是隨後的歌舞喧天,衣香鬢影,他麵上永遠是淡然得體卻冰冷的一抹微笑,唯有在高居王座的燕帝慕容沖親口封賞之時,露出幾分真心的笑意。


    任臻今夜顯然頗為高興,喝了不少,酒酣耳熱之際甚至親自起身下階,拍著拓跋珪的肩稱他“我的大將軍”,隨之一記踉蹌,拓跋珪忙一把撐住皇帝,一旁的內侍總管慌忙要下來攙扶,拓跋珪卻沖他一搖頭,親自扶他重登王座,見任臻喝地眼神都有些渙散了,便轉身命內侍拿醒酒湯來,剛要趁亂偷偷撤去案上酒壺,卻猛地被任臻按住了手腕,他大著舌頭瞪他:“你,你做什麽?你敢欺君?”


    拓跋珪當然不怕此時此刻的他,任他抓著他的手不放,微微一笑道:“不做什麽。殘酒已冷,替您重溫一下這難得的佳釀罷了。這樣皇上都要治臣的罪?”任臻總算想到這場宴會還有外人,打了個酒嗝便丟開手去,拓跋珪溫酒之際偷偷將酒倒了半斛,注入煮過葛藤的滾水,以為醒酒之用。


    底下眾臣也正在縱情飲樂,無人注意到上麵的情景。唯有慕容熙冷眼旁觀,看地一清二楚。他低下頭抿了一口早已冰冷的酒水,隻覺得胸腑之處的那處舊傷又生生翻騰起來。他忽然放下酒杯,起身離席出殿。


    暮春之際,夜風熏人,慕容熙卻是心懷煩悶,無以排解。他快步走到花影深處,從袖中摸出一隻紙包,打開紙來裏麵赫然是一枚烏黑的丸藥。慕容熙盯著它遲疑了片刻,還是仰起脖子,將藥拍入口中。可還來不及吞咽,隻覺得後腦勺突遭一擊,便猝不及防地將藥嘔了出來,滴溜溜地在地上轉了數圈,隨即隱沒於黑夜之中。


    慕容熙勃然大怒,轉身欲罵,卻見馮跋在月光下雙手抱臂,皺眉不解地看著他。


    “殿下,你這是在做什麽?!”馮跋等了許久,慕容熙卻還是沒有解釋的意思,便忍不住單刀直入道:“我們好不容易離開在即,萬不能在此刻再出岔子,您居然在國宴上服食逍遙丸——那雖不是什麽劇毒,但藥性燥烈,與刀傷腫瘡之屬相剋,你服之百害而無一利,若是激發舊傷甚至會當場咯血!”馮跋忽然靈機一閃,狐疑地看嚮慕容熙:“莫非殿下是故意在夜宴之上服食逍遙丸?”慕容熙別過臉去,拒絕迴答——逍遙丸在後燕貴族之中流行已久,通常是作樂助興之用,他怎會不知?他就是想在西燕的踐行宴會上當眾咯血,那麽舉辦宴會的西燕必定難辭其咎,他如今已正式恢複了河西王的身份,且要看看這機關算盡的慕容沖如何對他父皇交代!


    馮跋想破頭也想不明白慕容熙為何要在此時橫生枝節——他被俘多日,難道不想盡快得以迴國?若隻是為了激怒西燕皇帝,卻又是為何?他忍不住逼問連連,慕容熙實在不甚其擾,又不願也不能據實以告,見是左右躲不開了,便幹脆轉過臉一鼓作氣地道:“本王的確不想現在就迴國!箇中原因難道馮將軍不明白麽?!”見馮跋似呆在原地,他便一拉衣襟,露出層層包紮的傷口,神色悽惶地訴道:“若無這傷,我的確無時無刻不想著迴國,可當那日在上林苑裏我中箭落馬之時,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疼痛,而是恐懼!因為這箭竟來自我的家國!我不知道尋常人家是如何做兄弟的,但是我的兄長卻當真欲置我於死地!甚至那麽多人都親眼目睹了,卻沒人敢明著指責他一句!他畢竟是太子,我怎能不擔心此去中山迢迢千裏,路上會不會再受其害!”


    馮跋聽地頭皮一麻,本能地一把掩住了他的嘴,急道:“殿下慎言!”隨即卻是一愣,知道自己這是僭越無禮了,但是手掌覆下的卻是從未體驗過的柔嫩溫暖的觸感,再看這萬千寵愛的天之驕子,此刻神色哀切悽然,雙目隱含水光,便是鐵石心腸亦要為之化作繞指之柔,心底便是不受控製地漏跳了一拍,鬼使神差似地柔聲安慰道:“末將奉命保護殿下,萬不會再令殿下受驚犯險!殿下若是不願與太子共同歸國,末將來想辦法,陪您暫留此處!”


    且說宮中罷宴,任臻是被攙上軟轎過西飛橋送迴未央宮的——內侍總管在旁跟著,便衝著拓跋珪掩嘴一笑道:“皇上向來海量,今兒看來是挺高興的,真箇兒喝多了。”拓跋珪跟著任臻有年歲了,少時更是貼身伺候過,如何不知?卻不明白給慕容寶踐行有甚好開心至此的。但也隻是狐疑地皺了皺眉,一句話也不多說。幸而任臻酒品比酒量更好,便是酩酊大醉也不吵不鬧不聲不張,一路風平浪靜地入了金華殿。


    早有宮女內侍紛擁過來,扶過皇帝,焚香,奉湯,淨麵。任臻癱在龍床之上,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倒頗為自在地任人伺候,隻是雙頰緋紅、眼神迷離,一望而知是醉地不輕。他忽然朝人群之外的拓跋珪招了招手,拓跋珪立即掀簾入帳,在龍床邊上躬下身來。


    任臻推開送到唇邊的醒酒湯,又嫌他離地太遠說話費勁,便沖他微微揚起下巴道:“坐過來點。”


    拓跋珪愣了愣,便當真乍著膽子,側坐上了床沿,並緩緩地朝他傾身而去。任臻滿意地微抬身子,在他耳邊輕聲道:“你真有把握留下慕容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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