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永抬起手狠狠地揪住了任臻的袖子,似要拒絕這突如其來的為所欲為,然鬆了又緊,循環往複,卻終究還是將他牢牢攥在了手心。


    情不知所起,卻一往而深。


    第73章


    任臻迴到帳中,卻不自覺地一怔。


    黎明微光之下,苻堅合衣而坐,身影高大而沉默。


    二人四目相對,須臾之後苻堅對他輕一招手:“怎地夜半出去,讓我看看你的傷。”


    任臻乖乖地走過去,在他榻前盤腿坐下,苻堅在後撩開他的長發,點點頭道:“果然重新包紮了。甚好。”任臻心中一堵,湧上一股百味陳雜的難過,不舍是真的,心痛是真的,愧疚也是真的。他知道他什麽都看在眼裏,卻什麽也不說,他一直胸懷博大無所不能地包容他,無論他再怎樣的任性胡鬧為所欲為。他說過他們當為知己,是他忍不住,非得破了那道界限,拉著他一起沉淪苦海。


    他不說話,苻堅也不說話,沉重而鬱窒的氣氛在二人之間流轉,到了實在不堪忍受的時候,任臻深吸了一口氣,剛剛開口,苻堅卻在同時托住他的後腦勺,鋪天蓋地地瘋吻下來。他猝不及防地瞪大了眼,苻堅卻趁隙伸入舌尖,激烈地在他齒間勾連輾轉,他欲退無路,隻能被他灼熱的氣息席捲侵沒——他從未見過苻堅這般激動——除了那夜在姑臧醉酒後的那個吻。


    無論他如何任性胡鬧為所欲為,他似乎總能容忍包涵,做他最堅強的後盾,苻堅大帝,當是胸懷博大,無所不能。可他忽略了,他一直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卻也其疾如風,侵掠如火。


    任臻抬手反摟住苻堅的脖子,忽然毫無預警地濕了雙目:“我不知道…該怎麽做…”


    苻堅終於鬆開了他,卻還是不說話,隻是直落落地望進他的眼中,半晌之後複又低頭,以舌輕緩地舐過他微濕的眼睫,毫無情色意味,而全似撫慰。


    任臻身心俱疲,幾乎是將自己埋進苻堅的臂彎中,無聲地在那片令人安心的黑暗中痛哭。他恨自己,醒悟太遲,辜負太多,卻又貪心地誰也不肯放過。


    燕軍次日戌時開拔,趁夜啟程——這一路燕軍不足千人,卻全是驕騎營精兵,故而可以不聲不響地潛入關山腹地搜尋,但畢竟是在後涼境內,此時情勢複雜,還是避免碰上涼軍為好,所以慕容永下令晝伏夜出行進,與楊定派來接應的部隊在關山南隘處碰頭。一行人日裏都已經休整完畢,馬裹蹄口銜枚地悶頭趕路,也軍容整肅絲毫不亂。卯時天剛破曉方才又紮營,將士們各自下鞍休憩,苻堅亦收了沉重的長戟,眼前忽然遞過一塊浸濕了的方巾。他抬起頭,見兀烈站在麵前,好聲好氣地道:“淨個麵罷。”苻堅一搖頭示意不必,他不可能卸下麵具,兀烈卻不死心地又拿出吃食奉上,並自顧自地在他身邊盤腿坐下:“英雄不肯告知姓名便也罷了,兀烈敬仰您的膽色身手——千軍萬馬而毫不畏懼,這才是英雄本色…”


    苻堅接過了吃的,卻麵無表情地低下頭來一口接一口地咽著,對兀烈的滔滔不絕毫無反應。


    拓跋珪在不遠處麵若寒霜地看在眼裏,將手中的空碗往旁邊一遞,立即有親兵接過,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不由一撇嘴道:“兀烈還真是會跟風,那啞巴救駕有功,皇上現在隻看重他一個,難怪——”旁邊立即有人推了一推,那人才猛然醒悟,小心翼翼地看了拓跋珪一眼:“當然將軍還是皇上心中的頭一份兒,那啞巴就算選入了虎賁營,也還是怎麽都越不過將軍去。”拓跋珪還是虎賁中郎將,負責統領禁軍,雖然虎賁衛赴涼以來凋零殆盡,其餘大部又還留在長安,但身邊還是跟隨著好些親信侍衛,此時忙七嘴八舌地贊同起來,拓跋珪冷冷地掃過眼風,凍地眾人寒顫噤聲,他才調迴目光——苻堅自然不會長長久久地留在他身邊當個區區侍衛,但旁人有口無心的一句話“也還是怎麽都越不過將軍去”卻似刺地他肋下一痛——他憑什麽去做任臻心中的頭一份兒?他不過是一個還需仰人鼻息聽命於人的小小將軍!


    他為這陡然而起的念頭驀然心驚,卻又被不遠處的喧譁打斷了思緒,他抬起頭來,隻見慕容永周身甲冑未除,大步流星地朝苻堅走去,臂上麒麟吞肩在幽暗夜色也依舊光華璀璨,竟是正式上陣的裝束。


    兀烈趕忙彈起身行了個軍禮,慕容永抬手一揮,忽然轉向苻堅竟然躬身抱拳行了一禮!


    一時眾人譁然——在他們看來,這啞侍即便有驚天大功,也擔不起大燕上將這一拜——慕容永低聲道:“多謝你…救了我主。”苻堅卻隻是平平靜靜地拱手迴了半禮,慕容永直起身子,隨即一舉手,鳳鳴槍重重頓地,話鋒一轉:“請與叔明一戰。若你輸了,請即刻離開我主!”


    拓跋珪騰地站起——慕容永這是在公然叫板苻堅?!一個堂堂上將和一個區區啞侍?!


    在所有人都在猜測苻堅會俯首認輸之時,苻堅伸手執起長戟,做了個請的手勢,竟是選擇應戰。


    這並非二人第一次交鋒,當年慕容永單槍匹馬潛入長安城,便與還是秦帝的苻堅打過照麵,隻是彼時他喬裝易服,混進軍中,引鮮卑大軍入城,裏應外合方拖垮了一直強撐不墜的前秦帝國。如今再會,情勢逆轉,自不可同日而語——一個翎甲輝煌氣度不凡,另一個樸實無華卻隱隱透出嶽峙淵臨的磅礴大氣,甚至還壓過了慕容永一頭。


    慕容永忽然暴喝一聲,槍尖一點,鳳鳴槍陡然間破雷裂空地直刺胸臆,苻堅不敢大意,暫避其鋒——這慕容永的槍法果然與任臻是一路的,隻是更快、更兇、更狠。急退數步,苻堅瞅準了一個空隙,猛地側身,長戟出手,挾風橫掃,如紫氣東來,橫貫日月!


    二人出手如電地換了數招,利刃刀鋒在月光下幾成虛影,有如千軍萬馬齊麵而來!說時遲那時快,銀槍長戟電光火石之間撞在一處,發出一聲砰然巨響。苻堅力大兼後勁綿長,正麵硬撼如受泰山壓頂,慕容永一咬牙,右手丕動,槍尖順著戟身直溜而下,竟是直挑對方咽喉,苻堅眸色一暗,半幅青甲麵具之下看不清神情,長戟不退而防守反而疾撞而去,其勢有如亂石崩雲,驚濤拍岸,霎時捲起千堆雪!


    觀戰諸人已是看地頭昏眼花,待迴過神來,便見慕容永槍尖點向苻堅的脖頸,止有一掌之距,便可見血封喉。而苻堅長戟脫手,直直釘入慕容永身後的岩壁之間,在月下兀自晃動不已。


    眾人連忙爆出如雷掌聲——大燕開國以來,慕容永受封上將,掌管三軍,但並未多少人見過他出手,都臆測他身手或許不如軍中第一武將楊定,渾未想過慕容永的武技已到如斯境界,此次交手如管中窺豹,可見一斑,自然眾人鹹服,歡聲雷動。


    唯有抱臂環胸,在旁觀戰的拓跋珪冷冷地一搖頭——慕容永輸了。那最後一招時慕容永已經強弩之末,而槍尖尚要加力方可刺中,而苻堅還有餘力將武器脫手擲出,更重要的是,他分明看見戟尖擦過慕容永的耳側之時,削下了他一縷黑發!


    當年他與楊定比武較量,一時尚不分伯仲,誰知在苻堅招下竟這般落敗。


    他知慕容永更知,他唿吸急促地望著苻堅,神色陰晴不定。苻堅沖他一拱手,意即服輸,便上前欲取迴長戟,二人錯身擦肩之際,慕容永低聲道:“為什麽。”苻堅自然不答,徑直躍上那塊山石,伸手握住戟身,氣沉丹田,掌心吐力,便生生將深嵌於內的長戟拔了出來。


    慕容永隨後而至,不甘心地又道:“苻堅。我用的著你讓?!”


    苻堅握戟轉身,見二人離眾甚遠,便淡淡地開口:“我何曾讓你?”


    “方才比武,你分明留了力氣,最後還佯敗於我,可是輕視在下?!”


    苻堅輕聲道:“我不是讓,是為了不想他難過。縱是爭得了第一,卻又如何?”他半生跌宕,生死尚且一瞬之間,尋常的榮寵輸贏早已不蘊於心。


    慕容永聽得一愣,心中複又酸楚——苻堅一切所為,竟隻為了任臻不再難過,種種退讓非是不能,乃是不舍,為此他能海闊天空,容忍一切。而他呢?處心積慮地去爭權奪勢,排除異己,卻隻離他越來越遠,最終隻能孤身獨影在夜半無人之時自道一句高處不勝寒。他明白自己當真是輸了,從裏到外,徹頭徹尾。


    他抬頭極目,正望見任臻收到消息火急火燎地朝這趕來,焦慮之色溢於言表。


    “苻堅,你之胸襟,不愧真帝王。”慕容永說畢,率先躍下岩壁,迎麵截住任臻,剛欲行禮,任臻便忙扶手攔住:“你怎麽忽然要與…與他比武?”


    慕容永沉默了一瞬,便道:“不曾比試。末將是想與他切磋武技罷了。”


    任臻望向隨後而至的苻堅,對方輕一點頭,覆著麵具的雙眼看不清一絲波瀾。他鬆了口氣,安下心來。他信任苻堅。


    這偶發的軍中軼事,供人笑談數日便也罷了,燕軍在關山腹地穿行了兩夜,方才與前來接應的楊定軍在關山南隘碰頭,領軍之人策馬而來,竟恰是穆崇。


    “參見皇上!”穆崇在馬上抱拳,算是軍中見禮,而後對幾乎並轡而行的慕容永亦行了禮,隨即對緊隨其後的拓跋珪脫口喊了一句:“大哥!”


    拓跋珪皺了皺眉:“穆校尉不可君前無狀!”


    任臻一笑:“穆崇在外征戰經年,已是大有長進了。否則方才便連禮都不行,徑直撲向你這大哥了。”他笑,旁人卻不敢笑,慕容永則冷冷地掃了穆崇一眼。


    穆崇方才醒悟過來,滾鞍下馬,重新拜見了任臻,拓跋珪知任臻不會真心與他計較,便也罷了,打量穆崇,的確較當年還在長安之時的野腔無調成熟了許多,倒似真有了幾分小將風範。


    慕容永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問道:“楊定為何不親來接駕。”


    穆崇忙道:“姚興趁主將不在,突然派大將狄伯支出固原搦戰,將我軍逼退三十裏,同時又搶占了不少原屬後涼的地盤,楊將軍得留駐蕭關布防,就來不了啦。”


    眾人俱是一凜,沒想到失了蕭關的後秦還有力主動邀戰。任臻在馬上沉吟著道:“姚興是想蠶食蕭關周圍的地盤,反包圍蕭關…?不對,隴山一帶是沮渠男成的勢力範圍,他不會為了投靠呂纂連自己家族基業都不要了。”


    穆崇到底不善言辭,他身邊的副將忙代其稟道:“數日之前沮渠男成抽調了幾乎所有兵力到姑臧防守,姚興大軍才能乘虛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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