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珪,楊定呢?”任臻左右看看,反常地沒見到那大個子,拓跋珪迴過神來,忙稟道:“沮渠男成不顧盟約率先退兵,聯軍防線崩潰,姚興派大將狄伯支趁機反攻,楊將軍出關退敵去了,上將軍與末將則在此處繼續搜救皇上。”


    任臻心道奇了,這三人先前互不咬弦,勾心鬥角地厲害,結果他一出事,這叄倒擰成一股繩子,通力合作了。


    一時眾人入帳落座,親兵奉上蘇酪肉幹等熱騰騰的吃食,任臻多少天沒吃個囫圇飽了,此刻卻拿在手中卻不急落肚,心中有感而發,不自覺地抬頭望了苻堅一眼。


    恰巧苻堅也在此時看了過來,二人視線交纏,卻又一觸即散,苻堅垂下眼,隱隱約約地勾起嘴角,知道任臻是想起了落難之時他為他張羅吃食的窘事。


    慕容永最後一個才掀簾入內,任臻知他秉性謹慎多疑——關山畢竟還在後涼境內,涼軍忙著內鬥奪權,當無暇顧及他們,但慕容永小心為上,方才一定是出去派遣斥候四下偵察去了,求個萬無一失。


    可就是這般素來小心謹慎、謀定後動的鷹視狼顧之人,竟瘋了一般將長安基業棄之不顧,一頭紮進這莽莽山林中來,隻為了他。


    任臻又想起了二人重逢之際慕容永脫口而出的那一句“若無你,慕容燕國於我何用!”,登時心亂如麻,又偷眼望嚮慕容永,卻見他麵無表情地對他一拱手道:“皇上,此處不宜久留,稍事休息即刻拔營出關與燕軍主力會合為好。”任臻點了一點頭,下意識地又看向苻堅——他又豈會願意再迴道燕軍大本營中去?似心有靈犀苻堅幾乎同時對任臻略點了點頭,示意無礙。


    慕容永又道:“末將已命親衛快馬報至楊定處,三日之內他必會派兵接應。皇上落難蒙塵,終至脫險,想來也是累了,今夜就此歇下罷。”任臻怔怔地看他鎮定自若有條不紊地指揮安排,將帥帳留給了他,以及苻堅。


    拓跋珪也愣了一愣,他才是虎賁中郎將,皇帝近軍統領、貼身侍衛,一向與任臻同進同出,急忙起身道:“上將軍!”


    慕容永抬眼掃了他一下,平靜地道:“拓跋珪,今夜你負責巡營,皇上切身安危,盡在你手,定要確保防守地萬無一失。”拓跋珪哽了一下,什麽話都給堵了個幹幹淨淨,他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駁斥這頂頭上司的理由,隻得認命地巡營去了。


    一時眾人跪安散去,苻堅也被副將領去沐浴更衣,慕容永指揮人將盥洗衣物送進來,上麵壓著一樽細白瓷瓶。他拔開瓶塞,輕聲道:“皇上肩上應該有傷,先前藥品不全恐致後患,可否讓末將再為敷藥?”誰也沒說如何知道的廢話,慕容永心細如發,必是方才冷眼旁觀,見苻堅著意保護他的肩背,便已猜道。


    見任臻沒有反對,慕容永方才伸手拉開任臻的衣襟,果然一處肉紅的傷口赫然在目,因還在癒合中,疤痕便更顯猙獰。慕容永微乎其微地皺了皺眉,臉色一暗:是箭傷,箭頭呈六角形,入肉紮根,撕扯筋腱,稍有不慎就會血流不止,乃是匈奴沮渠氏特製的弩箭箭頭。


    但很明顯的,任臻受傷之後得到了妥善的照顧,否則就他這般毛手毛腳的,在缺吃少穿的艱難情況下傷口又怎會如此迅速地癒合?


    慕容永一語不發地替他上藥,重新包紮,最後躬身拱手告退,任臻一直坐在榻上任他施為,此時忽然開口叫了一聲:“叔明。”


    慕容永停下腳步,眼觀鼻鼻觀心地低聲應道:“在。”


    “…為什麽?”


    “皇上將苻天王留在身邊自有用意,如此安排閑人勿近,可隱藏其身份。”


    “我問的是——你為什麽…來?”任臻忽然站起身,一個箭步走道他麵前,痛聲道:“你應該在長安!我說過的,你坐鎮長安就是代行君權,若有萬一,你可——”


    “皇上!”慕容永猛然抬頭,斷然喝道,“我也說過——您是大燕唯一的皇帝!”


    任臻語塞,他曾經將慕容永說的每一句話都刻進心底,特別是那個夜晚他意亂情迷脫口而出的“沖哥”——但卻獨獨不願去記住他對他“唯君當立”和“此生不反”的承諾。


    他不是慕容沖,他明明知道的,卻願一世奉他為主。其實費煞思量地爭來鬥去,他恨的從來都隻是他愛慕容沖的影子勝過活生生的任臻!


    苻堅掀帳進來,便見任臻呆呆地坐在榻沿,他無聲地走過去,在他麵前半蹲下、身,輕輕拍了拍任臻的臉頰,他溫暖的手心瞬間甦活了任臻秋霜侵冷的肌膚,他微微調動了目光轉向他,低聲道:“這些天要你隱姓埋名,做個區區侍衛,委屈了你。”


    苻堅隻是淡淡一笑:“莫說傻話。如今情勢不明,你身邊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任臻知道以苻堅如今之心性,已是閱盡滄桑處變不驚,縱泰山崩於前也可麵不改色。但還是真切地提醒道:“你畢竟是氐人,身處燕軍之中,千萬小心言行。”


    苻堅溫言笑道:“我現在不是個啞巴麽?你那侍衛隊長兀烈,早替我宣傳開了,說我’孤身單騎,闖陣救主‘’橫戟一掃,伏屍百具‘,形容地像上古兇獸一般——還不會說人話。”


    “匈奴男兒崇尚武力,他如今敬你隻怕還勝他的老上司拓跋珪了。”任臻亦笑,眉宇間卻是揮之不去的鬱結。


    苻堅秉性沉穩內斂,方才這般話已屬說笑,於他實在不易,然而任臻卻隻是淡淡的應了,一反常態地沒有藉機生事——應該說,打從他重見慕容永的那一刻起,就與昔日的他大相逕庭。


    二人吹熄燭火,分別睡下,涼浸浸的月光從帳間泄了一地,任臻直挺挺地躺著,眼中看著這片床前明月光,過了許久,還是了無睡意。他用力地閉了閉眼,輕巧地挺身坐起,看隔壁榻上的苻堅,許是太累,已是睡地沉了。


    任臻悶悶地嘆了口氣,終究還是無聲地起身離去。


    帳外戒備的親兵連忙行禮,任臻伸手在嘴邊輕輕噓了一聲:“朕夜不能寐,就在附近走走散一散心,你們不必跟著——也不必通知拓跋珪了。”


    任臻既是真睡不著,也就漫無目的地閑逛,他抬頭望著夜空,已然月過中天,隻是隴西秋末夜長,隻怕還要兩個時辰才見天光。


    此刻山林間卻若有還無地飄來幾絲樂聲。任臻駐足細細地聽了須臾,又知這片山地定然已被燕軍堅壁清野,是絕對安全的,便邁開腳步循聲而去。


    卻不料他拂開撲麵的枝葉藤蔓,見到的卻是他無比熟悉的背影。


    慕容永明光鎧甲已除,著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色武袍,盤腿坐在一處臨空山石之上,對著月色吹圩。


    那小巧精緻的陶圩在他指間輕轉,高高低低嗚嗚咽咽地泄出聲來,不甚成調,曲卻悲涼,任臻卻聽地出來,這吹的是老鮮卑的民歌《阿幹》——阿幹,鮮卑語中意即哥哥之意,當年他受困楊家堡,慕容永捨命來救那次,就曾教他唱過這歌。


    阿幹苦寒,辭我大棘。我心既悲,思兄欲歸,我見落日,不見阿幹,嗟嗟人生,能覓幾迴!


    當時自己隻覺得這歌蒼茫悲涼,卻不解其意,後來再想,卻覺得那是慕容永在思念一手提拔他教導他的沖哥…慕容沖再兇殘暴虐,不近人情,在少年孤苦的慕容永心目中卻一直是天神一般完美的存在。


    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微微一痛,前塵舊事如cháo水一般洶湧而來,任臻微一踉蹌,腳下踩到了一截枯枝。


    圩聲停了下來,慕容永背對著他輕聲道:“任臻。”


    他若叫一聲皇上,任臻便也罷了,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這樣無盡悲涼的一聲輕喚,任臻怎麽還忍得下去?他疾步而出,失魂落魄似地道:“慕容永,你愛慕容沖。是嗎?”


    這是他們之間一直諱莫如深的心結,不能說,不願說——任臻什麽都不在乎,最忌諱的就是淪為一個死者的替身,哪怕對方真地愛他,這份愛也是一份人為的延續和一場虛偽的自欺!


    慕容永轉過身來,仰頭平靜地望向任臻:“是的。從他離開長安當平陽太守開始,我就跟著他,愛著他,哪怕他從來沒迴應過一次我也不改初衷——整整十年。”


    “你當年推我繼承大位,助我鞏固軍權,全都是為了慕容沖?”


    “是的。長安城外甫一見你,我便知道他迴不來了。但是十萬鮮卑子弟已經兵臨城下,若群龍失首,必分崩離析!他忍了十年恨,受了十年苦,才換來的一切,不能就此付諸東流。”


    任臻搖頭苦笑,全身脫力似地也一屁股跪坐在地——他早就篤定的事,為何至今還不能死心?為何還要多此一問?慕容永的雙眼一直在透過他去追尋那道已經褪色的身影,去延續慕容沖未競的宏圖大業!


    他不像,他就誘他像;他不做,他就逼他做!


    慕容永的目光一如月光,自他肩頭拂落還滿:“但是我從一開始就錯了。你根本不是他,你不如他堅韌無情,果斷決絕,欲成大事,至親可殺!你就是任臻,懶惰散漫婦人之仁又愛耍小聰明,但是就這麽個我一直覺得爛泥扶不上牆的人,拿下長安,攻克新平,橫掃關中,複興大燕!你一點一點地學習和成長,我才猛地發現,你不是慕容沖,也永遠成不了他!我應當怎麽做?”


    位高權重不怒而威的大燕上將此時仰天長笑,卻是雙眼含淚:“我應當取你而代之!我也是慕容氏的子弟!可是我竟然做不到!我屢次欲殺姚嵩,是真,卻不為沖哥,而是嫉恨他能有勇氣光明正大地接近你!承認你!愛上你!”


    任臻張大了嘴,像在聽一場天方夜譚。


    “我也恨我自己。沖哥當年教我習武教我吹圩教我一將功成萬骨皆枯教我為達目的誓不罷休,我全要忘了——我吹這曲阿幹歌,心裏腦裏,竟全都是你。”慕容永鬆開手指,那被十年歲月磨地光滑的小陶圩自掌心滾落,撞在岩壁之上,似碎成千片,“可是太遲了。我抓不住,等不到,就連在長安午夜夢迴,也再也看不見你!是我先背叛了自己對沖哥的感情。所以當有如今誅心之報——”


    話未說完,任臻便自後緊緊地擁他入懷,他才感覺到這副強健高大似無堅不摧的身軀竟在輕輕顫抖。


    “對不起,叔明。”他哽咽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慕容永依舊沒有轉頭:“我若誓死不說,你又如何知道?”他甚至嗤笑了一聲:“我們在長安城明爭暗鬥了整整一年,到頭來還是我忍不住全盤皆輸——”他還不及說完,便忽然被抬高了下巴,任臻一偏頭便吻住了他微微泛著鹹濕水氣的嘴唇,冷地像冰,他卻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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