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呂光怔了一下,慌忙也跟著離席,對苻堅一拜道:“天王言重。孤…我與任將軍玩笑一二罷了…”


    誰知任臻竟不領情,捧樽之手依舊凝在原處,執拗地開口道:“酒泉公位尊,既然賜酒,又豈有收迴之禮?”苻堅愣了下,幾乎有點疑心任臻是故意叫人下不了台——便是二人有心結,也不該在這當口鬧。當即便也不悅道:“你倒是真海量!”任臻不卑不亢地迴了一句:“末將既然領賞,自當盡力而為死而後已。”苻堅擰起一雙濃眉,語氣亦加重了三分:“任將軍少年英雄國之棟樑,萬自珍重為好。怎可輕言生死之事?你若要領這賞,我與你共飲之。”他這話自然是提醒任臻如今的身份,但在任臻耳中聽來卻甚刺耳:“末將幸不辱命,於百般艱險之中送天王平安抵達姑臧,甚至犧牲了大燕禁軍虎賁衛數十條性命,莫不是還受不起酒泉公的酒賞?!”


    被晾在一旁的呂光這才迴過神來,差點對眼前奇景給跪了——一個獨處異國的燕將來使居然敢在此處與苻堅唇槍舌戰地針鋒相對!他本沒想到苻堅會為這麽個小小燕將出頭,如今見任臻還不見好就收,硬著脾氣還在胡攪蠻纏,簡直有些哭笑不得了,但見苻堅一貫淡定的麵上也生出幾分慍怒,便不敢再挑撥,反在旁勸了一句:“這是家宴,原就沒那麽多尊卑規矩麽。任將軍若有心便滿飲一樽,就算是謝了賞了。”


    苻堅緩了臉色——呂光一席話算是解了圍,任臻也無從執拗了——誰知他一錯眼,那任臻便立即抬起雙手,果然端起最大的那一海,沖了呂光遙舉一示意,竟直接將碗湊到嘴邊,猛地仰脖喝下。


    苻堅:“……”如今他性情與稱帝之時迥異,大多時候都堪稱沉穩溫和,但慕容沖,不,是任臻卻每每都能激起他骨子裏的煩燥憋悶之情,迫切地想要開一開殺戒。頃刻間酒樽見底,任臻匡然一聲砸下碗來,一抹嘴道:“涼州美酒果然甲於天下——謝酒泉公賞!”


    縱使是呂光也被他這麽著給嚇了一跳,他覷了覷苻堅鍋底般的臉色,一麵不著痕跡地命人速將那馬上樽全給撤換了,另一麵抬眼看向任臻——他天生白內障,雙瞳渾濁,有時讓人看不清楚他到底有沒在暗中觀察你窺視你——他總覺得這西燕將軍看著有幾分麵熟,但再細看那英挺眉目與唇上薄須卻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若是這鮮卑將軍當年也曾隨著前燕慕容氏扣在前秦長安為質,他應該會有些印象吧。他扯著嘴角順承地接道:“任將軍看著年紀不大,卻甚是豪慡,果然英雄了得。”


    任臻沒心機似地朗聲大笑,很為呂光的青眼相看而得意似的,剛要說話腳下虛浮,卻是猛地一個踉蹌,苻堅在旁眼明手快地扶了一把,才沒摔了個丟人現眼。苻堅低下頭來,見任臻白淨的麵皮上已是燒出了一片紅霞,便擰眉不耐似地道:“任將軍殿前失儀了,醒醒酒再來!”


    任臻強頭強腦地大著舌頭道:“末將,末將何曾醉了…”病夫似的呂纂以袖掩唇咳了幾聲方道:“我涼州之酒醇烈無比,便是任將軍酒量再好也禁不住猛然間這一海的,還是,咳咳,命人服侍將軍醒一醒酒罷?”說罷便斜睨了其妻楊氏一眼,後者忙命貼身侍女上前,扶起任臻退下。


    在場諸人見他隨意發號施令,完全不將世子紹放在眼裏,而呂光竟也聽之任之,可知這呂纂在明光宮的地位果然隱在世子呂紹之上。且說任臻搖搖晃晃地被扶出明光殿,拐至左近一處精巧宮室之中,其間盥洗焚香之物一應俱全,外間四麵捲簾,通透出室外的花葉婆娑,中有一榻一幾,可以小憩。任臻方知這處宮閣原是專為醉酒的貴客們席間醒神所用——聽聞前涼張氏據涼州之時,對姑臧皇宮傾力修繕,亭台樓閣無不華美,從此可見一斑——誰知子孫不孝,平白地全留給後來的呂氏享用。


    楊氏那名婢女玉雪粉嫩,未語先羞,此刻聲如蚊吶地道:“奴婢服侍將軍出恭——”任臻猛地迴頭:“啊?出恭?!”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但見那雙粉白玉手竟果然朝他腰間伸來,趕忙一把攔住,那婢女不解似地抬起頭來,任臻便粗聲大氣地將她揮開:“不必你小意伺候!磨磨唧唧恁地麻煩!”


    那婢女似受了驚嚇,卻還是不肯退下,執拗地貼過來欲’貼身伺候‘,任臻無語了,這呂纂未免也太好客了,就不會安排個清俊的小太監來?故而忙不迭地借酒裝瘋,隻顧大吵大嚷地命她退下。那婢女實在無法可想,也沒有霸王硬上弓的道理,隻得可憐兮兮地福了一福:“那奴婢備下醒酒香茶,在此候著將軍。”任臻方才跌跌撞撞地徑直轉進內室,見這齣恭之所必外室更顯奢華,就差沒裝個純金馬桶寶石尿壺來擺擺氣派了。他故意發出乒呤乓啷的翻動聲響,順勢抽出掖在腰間的手巾浸濕了冷水狠狠擦了擦自己的臉麵,再睜眼時候已是雙目清明,哪裏還有一絲醉態?他一麵酒嗝醉語不停,一麵卻側耳去聽外間動態——腳步聲響了又停,顯是那婢女奉進茶來了。他搭在腰間的手一鬆,已是棄了匕首,滿房間找趁手的工具——那女子受命於人到底無辜,當然沒必要害她性命。用燭台敲暈她?不成,萬一破相了不好;用板磚拍暈她?不成,萬一拍出個失憶症不好;幹脆勒暈她?不成,他下手沒個輕重還是不好。任臻從來令出即行的性子,此刻卻活活愁腸百結起來,要是送他進來的是個孔武男兒反倒沒那麽多忌諱了,誰知道呂纂夫婦這般的“盛情難卻”——他就是見今夜呂纂夫婦齊來赴宴,則他所居住的璿璣殿必定防守空虛,他借酒醉中途退場便是想趁機夜探其宮——他根本就不信呂纂會真地“時疾纏身”,不過是借病委過罷了,若沒猜錯,呂纂此番諸多施為皆洞若觀火,應當都是出自沮渠蒙遜的暗中授意——他要把這在幕後上竄下跳的黑心野猴崽子給揪出來!天水湖一役,他虎賁衛折損過半,沒有不報這仇的道理!他是臨時起意,連拓跋珪都被蒙在鼓裏,隻是那苻堅——開始的確不知,但後來隻怕心裏明鏡兒似的,已猜到了他的真意,才會順水推舟助他金蟬脫殼。時間無多,他不敢再猶豫,隻得將那憐香惜玉之心暫且一放,躡手躡足地推門出去,滿擬一記手刃劈暈那婢女,誰知剛一邁步,便見那婢女已經俯臥在地,生死不知。他暗吃一驚——誰還替他代勞了不成趕忙上前扶起那婢女,剛一翻轉其身,那婢女猛地睜眼,四目相對的瞬間任臻心中便一個咯噔,暗叫不好!但已經來不及了,但見她朱唇輕啟,嗖地吐出一枚銀針直襲其麵門而去——二人近在咫尺,任臻避無可避,揚手擊暈婢女的同時,銀針已she中肩膀,沒入肉中。任臻知道這小銀針為暗器定然是做過手腳淬了毒的,當下不敢停留,誰知他剛騰地起身,耳後便有疾風掃過,他側身一讓,猛地滑開數步,堪堪避過這次殺招,定睛一看那偷襲的彪形大漢,頓時咬牙切齒:“科摩多!”


    難怪呂纂也極力勸他來此醒酒,原來早在這布好了了殺局,隻等他自投羅網!隻是,苻堅已抵姑臧,呂纂為何本末倒置非要除去他這麽個燕將!科摩多隻聽命於呂纂,對任臻自然不會有任何他鄉遇故知的重逢之情,他悶吼一聲,再次揚起巨木劍砍向任臻。任臻冷哼一聲,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跑——開玩笑,他又不是四肢發達頭腦僵硬的苻大頭,和這綠巨人硬碰硬那是傻子!他是來找人又不是來找死的!


    科摩多倒是在原地一愣——他還沒見過不戰先跑這般不做臉的敵人——但呂纂下令,格殺勿論,便邁開步子猛追過去。


    任臻重新撲迴內室,旋身反腳一踢,將鎏金木門猛地合上,旋即聽見門板上嘭地一聲怦然巨響,顯是頭部重創之音,任臻膽戰心驚兼感同身受地摸了摸額頭,卻不敢拖延,他知道這不堪一擊的木門根本阻不了多久,餘暉反手扣著一粒石子兒揚手一揮,便擊開了窗戶,涼風習習洞穿的瞬間他已縱身飛撲出去,甫一落地,他便是一陣頭暈目眩,再暗中一提氣,果然空蕩蕩的全給封住了內力。連四肢都變得遲緩麻痹——那枚銀針果然有問題!任臻深吸一口氣,正要先將銀針拔出,卻猛地聽見身後腳步聲沉重而紛雜地追了出來——科摩多已經追了出來!任臻一咬牙,強忍眩暈地拔足狂奔,隻是雙腳發軟,沒幾步便跌撲在地,尚不及自我安慰,巨木劍已然襲到!


    任臻一咬牙,一直扣在腰間的右手丕動,隨身匕首利刃出鞘,蹭地一聲恰好格住了那挾排山倒海之勢撲麵砍來的巨木劍。科摩多力大無窮,又怎懼這般角力?他獰笑著加了把氣力,生生又將他的巨木劍壓下了幾分,明明隻是糙木之屬,卻似要壓斷了那把銷金斷玉的鐵質匕首一般!任臻知道自己再撐不了多久,立即改弦更張,忽然勾起腳尖,猛力踹向科摩多的褲襠!


    科摩多反應不及似地眨了眨眼,怔怔愣愣地與任臻對瞪,任臻感同身受,齜牙咧嘴地也替他一陣害疼,但同時早已暗蓄了氣力,猛然間就地向外一滾,脫離了巨木劍的挾製,立即拔足狂奔——和個野人拚力氣,他有病啊他!沒中招之前就是必輸的,何況如今!可是任臻受傷在先,左肩連帶著半個身子都麻痹了,又哪裏能跑地快?而那科摩多畜生似地竟不知疼,已是大刀闊斧地追擊而來,任臻簡直內牛滿麵了——這綠巨人練過縮卵神功嗎?!趁著任臻在前步履蹣跚之時他大喝一聲,揚劍就刺,任臻聽腦後聲響便覺不祥,堪堪迴身一旋,避開雙肩,巨木劍鋒便已實實在在地刺進了他的丹田之處——他縱是身手再快,也快不過呂纂麾下最重要的殺人利器啊!


    任臻向後翻身一躍,頓時一陣氣血翻湧,卻強忍了咯血之意——他中毒在先,擔不起一點的氣血翻湧,血行加速。任背後諸穴洞開,生生受襲,他卻不管不顧地忍下痛來,隻一個勁兒地往前沖,連口大氣都不敢喘——要是被呂纂暗算死在這“更衣出恭之處”,那還真是丟臉丟大發了——還是得跑!科摩多再鍥而不捨,隻要到了燈火通明宮人齊聚之處,他必也不敢橫衝直撞隻知抓人了。


    可惜事與願違,明光宮本就占地廣袤,科摩多又緊追不捨,任臻慌不擇路之下抱頭鼠竄,已到了一處波光粼粼的人工湖畔,四周宮室疏影間,竟越發人煙稀少了,耳聽那野獸般的吭哧吭哧之聲愈來愈近,他苦笑了一下,幹脆停下腳步,緩緩地蹲下身子——他也實在跑不動了。科摩多粗看嚇人,細看嚇死人的臉逐漸放大,他先是喘出一大口氣來,方才舉劍一指,獰笑著看向任臻。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不是慕容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楚雲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楚雲暮並收藏我不是慕容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