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嵩以書掩嘴,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子峻一介書生,哪會出謀劃策?”隨即將書信手翻開,擲於案上,隻知道聖賢書上有這麽一句老話罷了——”蒙遜順著他蔥白的纖指朝書上墨字看去,便見其上一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他皺眉沉吟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點頭道:“你我即刻準備動身,前往姑臧!”


    那姑臧城位於綠洲之內,南倚天梯山為屏,東西分有石羊、金塔二河環繞,向北隔開民勤沙漠這一不毛之地,堪稱背山麵水藏風納氣的風水寶地,傳古為匈奴休屠王所建,據河西走廊;扼東西要衝,自漢起便為隴西富邑。三國之後群雄割據,凡有據涼州者,皆以此為治所。前涼張氏稱雄涼州之時著力經營,便在原城之外增築四城﹐共得七城。姑臧七城凡二十二門,街衢相通、廂各千步,首尾蜿蜒成龍形,故時有別名“臥龍城”,中原混戰之際又有不少人才流落此處避禍,以致人文薈萃﹐經濟繁盛,城內宮閣台榭亦頗完備,雖比不上曾經的長安城那般規模宏偉氣象萬千,卻也是當之無愧的隴西第一城了。


    後涼尚書令段業此刻正在府中略顯焦躁地來迴踱步,直到他最倚重的親信梁中庸匆匆邁進書房,在他耳邊低聲說了數句,段業立即偏過頭道:“果真已經到了姑臧城?”


    梁中庸忙點頭道:“天王乃微服而來,怕也是為了避人耳目——”段業冷笑道:“沒想到蒙遜飛鴿傳訊果然為真!呂纂竟然派人中途劫殺天王——哼!那家人上下兩張嘴,胃口都大的很,隻怕這一路沒少暗中下絆子,天王倒是不得不白龍魚服了。”


    這話的矛頭儼然不止針對呂纂,連帶著把酒泉公呂光也給掃進去一併兒罵了——在段業看來,呂光擅改前秦國號為涼,又自晉封號,就是已起了僭越篡代之心——呂光算什麽?若不是當年苻堅給他的十萬征西軍,他占的了隴西,滅的了前涼?!叫他段業對著昔日同僚北麵事之,行那人臣之禮,他就是一萬個不同意!


    梁中庸名義上還是後涼文臣,自然不敢接這話頭,隻是圓了一句道:“呂纂的確野心勃勃,為了自己能當太子慫恿酒泉公擅位也是有的。倒是世子紹為人敦厚,又素敬大人,與其兄倒是大大不同。”


    段業一擺手道:“紹兒是還講些忠義廉恥,但呂光未必真屬意他來接班——否則那呂纂生母是個什麽出生?沒有呂光默許怎敢出頭奪嫡!”他齜著牙想了一瞬,便扭頭吩咐道:“立即命人暗中將天王’請‘到府上,那呂纂在姑臧城中明裏暗裏的勢力可都不小,須得防他再使暗招——”


    梁中庸連忙答應,又道:“大人在涼州一人之下,駐京中軍有臧莫該、田昂二位大將唯您馬首是瞻;鎮守邊關的男成兄弟也曾蒙您開慧啟聰,有半師之分,二者遙相唿應,便連酒泉公呂光都忌憚三分,呂纂不過是個庶長子,還膽敢到段府裏來撒野麽!”


    段業撫須不答,卻是冷哼一聲,充作默認:“這次天王西歸,我倒要看看這個自詡忠臣良將的呂世明(注1)會不會真地如他所言,捨得立即迎舊主複位!”


    如若隻是當初麵對他故意發難時採取的推卸虛詞,那呂光到底放不下他呂家千秋萬代家天下的癡心妄想,那麽他便也可——師出有名了。


    注1:呂光,字世明。此刻擁兵自重穩據涼州,雖仍奉苻秦正朔,然已改國號為涼,自請為酒泉公,總領後涼軍政。


    第61章


    段業的算盤打的劈啪響,誰知梁中庸帶齊人馬卻並未截到苻堅一行。再一打聽才知竟是世子呂紹早一步將人迎進宮中,心中暗悔之餘也連忙穿戴齊整,進宮麵聖。


    自前涼張氏首據涼州起,便在姑臧城中建築皇宮,名曰“明光宮”,取“金陛玉階,晝夜光明”之意,其豪奢可見一斑。此時偌大的宮室中卻一反常態地瀰漫著一股壓抑沉悶的氣氛,尤以主殿明光殿為甚,人人肅穆,皆噤若寒蟬。高居於主座之上的華服男子正襟危坐,卻難以盡掩焦急,直到宮門外迭聲唱名報進,他才猛地一提褲褶,挺身站起,用力之大連頭上所戴的漆紗籠冠都險些掉落。他昂頭舉目地眺望,當那個高大的人影終於率先映入他眼簾,他方才大步流星地迎下台來,雙膝一軟,便在跪倒在地,連叩了三個響頭,未語淚先流:“…天王!”


    任臻倒是被嚇了大跳,以為是對方是在即興出演話劇——眼見苻堅親自俯身將這位實際上已是涼州之主的中年男子扶起,世子呂紹在旁亦輕勸數句,呂光卻猶自拭淚不止,——看著情深意切,極其念主,倒似真與他那孔雀兒子大相逕庭。一時呂光表白完這段時日裏對苻堅深深的愛戀與淡淡的憂慮,才攜了苻堅的手,定要奉他上座,自己跪奏其事。苻堅再三勸慰,免了虛禮,二人並肩上座,呂光也隻敢半個屁股懸空地虛虛倚著褥子,小心翼翼地迴答苻堅的發問。


    任臻知道呂光當年見過慕容沖,雖當時慕容沖尚且年少,麵若好女,如今體貌皆改變不少,但為怕認出他來,還是稍作喬裝並在唇上貼上一抹薄須,看著果然老成許多。如今他冷眼旁觀,見呂光一言一行全然不似作偽,倒像是真的對苻堅又敬又重又愛又懼,想想先前竇沖對苻堅,亦是戰死不叛,一生全忠,看來都說苻堅對異族降將們太過優容,致使他們降而複叛,但對同族愛將——如竇沖如呂光——的心,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可算恩深似海。否則那竇沖與呂光也不會在朝中你死我活地鬥了十幾年,卻從未對居上的苻堅起過一點二心,在五胡十六國的曆朝曆代中都堪稱罕有了。


    他腦中正亂糟糟地想著,忽覺身側的拓跋珪輕輕在他腰間一杵,這才迴過神、抬起頭,與正對著他放出探尋目光的呂光四目相對了。“這位便是燕使了”呂光似也沒想到慕容沖會派個這麽名不見經傳的小將當此重任,但一開口,便又恢複了往日的威嚴自持。


    任臻暗中吞了口口水,沒有迴答——任何一個人被這麽雙眼睛瞪著也得嚇地言語不能:呂光略顯灰白的眼珠兒像蛇一般轉瞬不動地死盯著他,下方另一個瞳孔卻微微轉動,卻似還在等他迴應。拓跋珪卻一下子明白過來了,這呂光竟生而“一目雙眸”——乃是聖賢之兆,名為重瞳——從古至今目有重瞳者,不過虞舜,項羽等寥寥數人,無不備極尊榮、位極人臣,甚至取而代之問鼎天下。


    任臻心裏卻暗道,呂光也是個威武堂皇的當世名將,怎麽就患上了白內障呢~麵上卻是不卑不亢地拱手稟道:“末將任臻,奉燕主之命禮送天王歸隴!”


    呂光卻不接話,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要笑不笑道:“原來慕容氏欲與我後涼結盟全是假的,否則上我後涼主殿,焉能這般挺著腰板說話?”一時堂上諸人全都明白呂光是在叱他不曾行大禮跪奏,須知呂光雖未稱帝,卻已是實際上的涼州之王,慕容沖若欲結盟,遣使而來自無不跪之理——但任臻自來此便已是燕帝,再狼狽再困頓的境況都遇過,卻獨獨不曾對任何人彎下雙膝,這一點,苻堅與拓跋珪焉能不知?苻堅在上輕聲一咳,剛要出言解圍,卻見任臻忽而後退半步,掀衣便跪,誠懇而又惶恐似地道:“末將鄉野武夫,失禮朝堂,有負我主重託——”話鋒一轉又道,“蓋因朝堂之上從來天無二日,末將陡然一見二尊並列之奇景,便惶恐失措,還望酒泉公見諒!”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陣沉默,拓跋珪自然不知任臻完全沒覺得有何折辱之處,他到底不比古人,將身份尊嚴看地比天還高,各個膝下有黃金,萬不可折。隻是覺得任臻審時度勢、能屈能伸,在心裏暗自叫好——如此一來便又將呂光一直欲蓋彌彰之事又給掀了出來——呂光既想迎苻堅複位,則他就隻能北麵事之,萬無二聖並存兩全其美之理。


    苻堅低頭掩去唇邊的激賞笑意——任臻這小子,到底jian猾,又膽大包天什麽話都敢說,當眾就噎的呂光快要下不了台。耳中聽呂光誠惶誠恐一般又要開口解釋,忙一抬手止了,溫言勸慰道:“世明不必如此。你我名為君臣,實乃兄弟,若真地見疑於你,我如今境況,反不敢來涼州相投了。”輕輕巧巧的一句話便顯得他全然以誠待人,又直砭時弊,開門見山地解了呂光暗憂疑懼。


    任臻低著頭一撇嘴,不得不承認薑還是老的辣。口中則繼續道:“我主有書一封,命末將麵見酒泉公之時呈上。”


    呂光正尷尬地巴不得一言帶過,自然也不肯再重提舊事去為難這個一點也不似他口中所稱“鄉野武夫”的難纏燕使,忙命人下階取了奉上。


    信中所寫自然是關於兩國修好結盟,共同出兵伐姚之事,卻是昨夜剛進姑臧城之時,任臻臨時寫就的,末了還順手摸出隨身印璽在紅瓦牆垛上蹭了蹭,在上端端正正地蓋了個鮮艷的紅戳。呂光一目十行地看畢,正欲說話,忽聞宮門之外唱名次第傳來,原是後涼尚書令段業聞訊進宮了。


    段業原也是前秦中樞重臣,雖非氐人但家族世代侍秦,苻堅原先亦頗信之,故而當年派呂光平西域之時,便將其撥給了他做參軍。這段業見了舊主,循例哭拜完畢,便怒氣沖沖地衝著呂光拂袖而起道:“當初酒泉公曾言半幅天子儀仗禮送天王歸隴,並親派大公子前往大震關迎駕——怎的如今天王白龍魚服方才到的了姑臧城,而大公子至今人影不見?!”呂光聞言便微一擰眉——他心中原就因此有些惴惴,如今被他一問竟一時囁嚅不能答,其實他途中也曾去信數封詢問,呂纂皆言一切無恙,誰知忽然傳來天水郡守“叛亂通敵”之說,苻堅在路上不止是“恙”了,險些連命都要交付給這片殘山剩水,雖說那叛臣父子最終伏誅,但自己長子這番坐視不管的行為,無論如何都不好對人交代——何況還是對其素有不滿又權勢頗重的段業呢。正在籌劃說辭之際,殿外忽又傳來唱名,卻恰巧是呂纂此時亦還朝了。一時那呂纂拾階而上步入殿下,卻是麵色蒼白腳步虛浮一副枯槁病容,連一貫鍾愛的華服高冠都給棄了,一見了諸人便一個不支踉蹌跪下,涕淚縱橫地自行請罪,言稱自己因染時疫,纏綿病榻以至於滯留隴關動彈不能,不得以坐視苻堅先行離開,誰知路途竟遇兇險,他一聽此事,嚇地晝夜難安,不顧病體日夜兼程趕迴姑臧請罪雲雲,將天水遇襲一事全給推到了已死了的郡守父子身上,更稱他們必是受人指使欲壞燕涼合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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