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珪卻是不說話了,他瞟了死於非命的屍體一眼,跳出棺材,將底層一併夾帶出來的兵器分予眾人,沉聲道:“皇上在城裏已經留了暗號,告知我等他安然無恙,於山中集合,此處畢竟還是危險,我們須得盡早找到皇上。”


    眾人齊聲答應,又有人問道:“那這兩具屍體如何處置?”


    拓跋珪腳步一滯,隨即平靜地道:“我下令毒殺二老,雖是無奈,我亦無悔。但他們畢竟因我而死,豈有讓他們曝屍荒野之理?挖個坑好生埋了吧。若有因果報應,我拓跋珪也一力承當,與人無尤!”


    摩訶是個磊落粗蠻的性子,他一番表白雖不被接受卻也不會記恨任臻,依舊拿了吃食靠近任臻,見他一反常態地對著尊未完工的石塑大刀闊斧,他默默在旁看了一會兒,實在從那一根蘑菇石上看不出一點兒人樣,便出言止道:“你手還沒好,別下這麽大力氣。”任臻扯著衣襟抹了把汗,淡淡地道:“早無礙了。”摩訶卻還不肯離開,遲疑片刻後道:“那日是我莽撞,你莫往心裏去…你不願意,我,我也認了。”隨即咽了口唾沫,又道:“也別為這個與付大哥生分了——”


    話音剛落任臻咚地一聲一錘定音,將石像頭部又給敲碎了一角,這下這根石料是徹底報廢了。摩訶莫名地覺得這一錘子好砸在他身上,後怕地摸了摸脖子,他還是勇敢地決定繼續:“我見你們這兩日怎地一句話也不說,似吵嘴了一般。”任臻不無懊惱地瞪著一地碎石,起身換了一塊,發泄似地大力開鑿,飛沙走石中冒出幾句咬牙切齒一般的話:“有甚好吵的?”他高高揚起鐵錘,旋即猛地砸下,“我那日與你說笑罷了。隻是為了嚇走你,與他毫無瓜葛。”


    石像的臉又隨之被磕下一角,任臻對自己的糟蹋功夫簡直無語了,他煩躁地一丟工具,撂擔子走人。摩訶反應不及地呆看著他,隨後大喊著要追過去:“壬至兄弟,你到底怎麽了?!”


    苻堅一直不遠不近地獨自在別處雕鑿,聞聲隻向這邊撩了一眼,便又一臉平靜低下頭繼續自己手上的活計——不止任臻,那夜之後他亦覺得照麵尷尬,他還記得自己脫口而出那句話後,任臻沉默怔然了片刻,方才短促地笑了一聲應道:“當然,如此甚好…你理應記得,我不是慕容沖。你我之間各負兩國存亡,是盟友——也隻會是盟友。”


    苻堅加了力氣,手中錘鎬揮地疾風驟雨,一滴滴的熱汗順著他堅實賁張的肌肉淌下,卻顧不得擦上一擦,腦海裏隻不住重複著一個念頭——


    他怎麽能在同一坑裏摔上兩次?何況他今時今日已經一無所有,再也要不起,更輸不起了!


    這邊廂任臻三兩下便甩脫了摩訶,一個人漫無邊際地在山林中隨處亂走,依舊鬱結不已。他心裏知道一方麵是因為依舊沒有拓跋珪等人的消息,另一方麵卻是為了那該死的苻大頭!他覺得自己前些天的砰然心動簡直就是鬼上了身油蒙了眼——大人物心心念念的全是複國霸業,至於那無謂的感情拿來何用?倒是他學不乖看不穿了,竟還比不上當初的慕容沖一半的雷厲風行!慕容沖翻臉無情、刻薄陰毒又如何,至少那兩個人無論愛恨,心裏都隻鐫刻著一個忘不了的人——一個拿他當替身,一個不拿他當替身,都是獨具慧眼看地這般清楚明白,可愛的都不是他任臻!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既已決定在這個年代安身立命活出個轟轟烈烈的人生來,再想這些事也太兒女情長——旁人可以天下為重,他任臻不可以麽?!盟友——是的,他們現在、以後,都隻該是這麽個相互合作相互利用的關係。腦中正翻江倒海地心念電轉,任臻忽然聽見山林中間或傳來幾道長聲鳥鳴。他皺了皺眉,麥積山上本多飛禽走獸,然因近日挖掘石窟人煙漸密,那鳥鳴獸音便少了許多,何況時值初秋也不該有這般刻意拖長的鳥叫聲。他起身來避進山林一角,確定無人耳目後方才輕咳一聲,頓時數道黑影自樹影之間聞聲而落,齊刷刷地將任臻圍在中間,盡皆屈身拱手,無聲地行了個大禮。


    任臻此時才微微鬆了一口氣,隻覺得這些天來憋屈煩悶總算撥雲見日,唇邊浮起一絲真心的笑意,他剛欲發話,為首的拓跋珪卻先抬起頭來,望著他的雙眼之中隱有星芒閃動。任臻倒是愣了一下——拓跋珪秉性深沉,少年老成,喜怒輕易不行於色,如今劫後餘生君臣再見竟激動若此——誰知拓跋珪怔怔地盯了他半晌,忽然上前數步,雙膝一軟竟跌跪在地,任臻忙屈身扶住他的肩膀,皺著眉道:“你這是怎麽了——”拓跋珪似猶豫了片刻,忽然大著膽子反手搭上任臻的胳膊,緊而又緊地攥住不放,低聲道:“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任臻心裏一窒——拓跋珪的雙臂在他的掌下還在微微地顫抖,這些天與他失聯,又身陷敵營,想必也是驚懼無比惶然不安,卻又要在其餘殘兵麵前穩住架勢指揮若定,方才不至軍心全失,也是苦了他。任臻忽略了拓跋珪第一次在言語中以“你我”相稱而罔顧君臣倫常,隻覺得頗為感動——拓跋珪心機內蘊刻薄寡恩,他防他忌他卻又愛他的才,方才將他留在身邊,誰知拓跋珪卻對他依戀擔心至此,到底還是個未失純良的半大少年。


    “那日我跳下船見你沒有跟上來而後湖心亭上萬箭齊發…我就渾渾噩噩地像個活死人一般——後來這些天我根本不知道怎麽過的,有些事…我根本不敢想也不願想,細想的話我得立即自戕謝罪…”拓跋珪語無倫次地在任臻耳邊小聲嘀咕,他知道自己這樣是大大的僭越了,但他非說不可——從好不容易探得任臻行蹤到二人相見,他腦子裏就亂糟糟地塞滿了東西,幾乎讓他忘記了要怎麽說話,要如何處事。


    “傻話。”任臻拍拍他堅實的胳膊,拉他起身,“看來你我的命都硬的很,想死都難。”拓跋珪明知此話不祥,卻因任臻也說了“你我”一詞而莫名地覺得一種生死與共的親密。拓跋珪雙膝離地,緩緩地直起身子,視線在此時越過任臻的肩膀,與也聞聲尾隨而來的苻堅遙遙相對,神智便也似乎同時迴歸,他又變迴了那個年少有為而喜怒無形的拓跋珪。“謝天王這些日子對我主善加照拂!”他對苻堅不亢不卑地躬身行禮,而後起身,漠然地將目光轉開看向任臻,複又鄭重道:“從今往後,末將必護皇上駕前,無論生死。”


    慕容沖是他一個人的榜樣、他的依靠,直至他能與他並駕齊驅,甚至超越他,淩駕他。


    苻堅莫名地覺得渾身一凜,卻麵無表情地保持了緘默——這當口,他能說什麽?可說什麽?如任臻那夜所言,他們是盟友,也隻會是盟友——因利而聚,利盡而散。除了盡快上路趕往姑臧,促進燕涼結盟均沾利益之事外,餘者,皆不該不能不可與他們相關。


    正當氣氛凝重之際,拓跋珪突然濃眉一擰,大喝一聲:“何人藏於山石之後?!”話音未落他已出手如電,揚指便朝那發出異響處she出道道袖箭。“慢著!”苻堅立即出聲,隨即一躍而起,袍袖一卷,便將那暗器悉數拂落。他攔在已欲一擁而上的虎賁營衛士麵前,沉聲道:“他非敵人。”


    任臻也轉身看向那塊足以藏人的山石,皺了皺眉,道:“摩訶?”


    不出片刻,悉索聲響,果然是摩訶遲遲疑疑一臉戒備地現了身。


    任臻揚手命虎賁營退下,亦道:“不礙事,他非敵人。”


    拓跋珪卻不同意,他虎視眈眈地盯著摩訶,在心裏暗自猜測此人與任臻的交情道:“皇上身份此人方才想必聽地清楚,他是官府中人,焉知不會走露風聲?寧枉勿縱,還是滅口為好。”


    任臻最不喜有人自恃聰明地教他如何如何,何況還是拓跋珪這麽個半大小夥——他原以為朝夕相處下,拓跋珪多少收了幾分戾氣,誰知到底還是頭自私自利的小狼崽子!。當即拉下臉:“你在教朕做事?”


    拓跋珪愣了下,知道自己是因為任臻幾句軟言溫語而忘了形,忙低下頭來,單膝跪地,恭順地道:“末將不敢。”頓了頓,續道:“末將隻是唯恐走漏風聲,危及皇上安危!”


    任臻隨手一擺,表明不欲再聽,他邁步到摩訶麵前站定,居高臨下地俯視了他:“這些天,還是多謝你。我不會對有恩之人恩將仇報,所以我絕不殺你。隻是望你對今日之事三緘其口,萬不能告予人知。”


    摩訶還是一副如墜五裏霧中的神情,他茫然地張大了嘴巴看向任臻:“你…你是皇帝?哪一國的…皇、皇帝?”


    “我是——”任臻怔了怔,而後在唇邊凝起了一絲無奈而苦澀的笑意,緩緩言道:“朕乃燕帝——慕容沖。”


    天水城,郡守府。


    姚嵩正端坐於客房之中手握一卷《詩經》,靜靜翻閱,忽然房門被砰地一聲撞開,一道身影貿貿然闖了進來,一把拂開他手中書卷,氣急敗壞道:“你還看的下去這勞什子的書!”


    姚嵩俯身撿起,心平氣和地抬頭望向沮渠蒙遜:“這是發生什麽大事了?”沮渠蒙遜性好美色,平日雖頗忌憚姚嵩,但因他貌美,說話總留幾分情麵,很好這般疾言厲色。果然便聽他急吼吼地道:“方才據報,苻堅一行人已神不知鬼不覺抵達姑臧城外了!”


    姚嵩做出了一個恰到好處的震驚表情:“將軍把天水城守地滴水不漏鐵桶一般,他們難道是插翅飛過去的麽?!”


    蒙遜沒功夫理會他淡淡的挖苦,隻是急道:“他們既已繞過我們安全到了姑臧,我們便已失了先機,無法阻止他們麵見呂光了——萬一呂光事後追查起來——”


    姚嵩平靜地打斷他的話,微微一笑道:“他們就算見到呂光,也未必能做什麽呀。”


    沮渠蒙遜怒道:“呂光早就有言在先——隻要迎迴故主,燕涼即行結盟,我一路處心積慮就是要阻他入京!”


    這沮渠蒙遜到底還是太過年輕氣盛,易怒而焦躁。姚嵩妙目微轉,還是平靜無波的神情:“那又如何?將軍無非是怕他們秋後算帳,累及沮渠一族——呂家那位大公子此刻可未必肯為你出頭呀。”


    蒙遜此刻已經冷靜下來,他將姚嵩的話細細咀嚼了一遍,知他另有深意,便直截了當地道:“小侯爺可有妙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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