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一屁股盤腿坐下,來來迴迴掃了掃屋子裏一群滿臉倒黴相的人,還是覺得無話可說。半晌,他一指右首之人,無奈道:“你一貫沉得住氣,怎的這次也這般不知輕重!多大的事,值當兩個將軍當眾帶著人大打出手?!還把人家整間鋪子給砸了——剛剛才有人報知,那也是天水郡守那寶貝兒子名下的產業!我們正要不聲不響走為上策,臨了還給我捅出這麽個簍子!”。


    蒙遜照例是一臉無謂兼坦然,拓跋珪則一直低頭無語,仿佛也正自悔。


    任臻看他那模樣又有些不忍,剛欲開口,忽聞驛館外來報,天水郡守遣人送帖來。任臻接帖看畢,扣在案上推給與他並席的苻堅:“說是這一兩天身子略微能動了,要在天水湖心亭宴請我們,以為踐行,對墮馬砸店一事卻提都未提——這麽個當口,該不會有詐吧”


    苻堅原一直是麵沉如水地端坐著,手中扣著一碗馬奶酒正低頭慢慢地啜飲,他順帶瞟了一眼那帖尾印鑑,道:“不可不防。”沮渠蒙遜也正伸長脖子在看,插嘴道:“這貼加蓋的倒是郡守公章,和他兒子倒不相關。”任臻不理會他,隻是下意思地看了苻堅一眼,見他略一頷首,也道:“他兒子血氣方剛受不得氣,與其父倒未必同心。”任臻懂他的意思,天水郡守年邁文弱,就算他兒子如何背地怨恨沮渠蒙遜,他也並不敢公然開罪沮渠氏這等實權將門,若是以他的真意,怕是還要以退為進結交他們才好——便是退一步來說,那天水郡守之子就算是想背地裏尋他們報仇出氣,可他也不過是個小小的城門令,手下數百人而已,萬萬沒那個膽子對他們動手。任臻尋思片刻道:“去便去吧,總不至怕了他們,倉促離開也太失氣度,犯不著被人看扁。”說完便命人迴複應允不停。


    任臻雖說得輕巧,但還是存了幾分小心,赴宴之前他止在虎賁營中選了三十名近身侍衛,貼懷暗藏匕龘首利刃隨侍赴宴。他更衣後對苻堅道:“他們不知你的身份,要不你便留在驛館中,此處有沮渠蒙遜手下的匈奴兵保護,應保無虞。退一步說,若事有生變,也好從中策應,不至沒了退路。”


    苻堅隱含讚許地看他一眼,點頭道:“好。”不膽怯卻也不託大,處處小心步步後著。這冒牌“慕容沖”比起當年在新平初見之時倒也當真愈加成長穩重了…


    第54章


    一時驛館之中諸事都已安排妥當,任臻便帶著那兩個互不咬弦,視線一交就要電閃雷鳴廝殺一番的冤家到達湖邊預備登船赴宴。


    天水湖既號稱天水第一名勝,便是頗為闊達,碧波粼粼,在黃土漫天的涼州甚為少見。前朝武帝司馬炎在位時便有那富貴風雅之人在湖心仿造江南鑑湖的蘭亭建起一座湖心亭,向來為當地達官顯貴待客最佳之處。隻是往來兩岸的船隻為附庸風雅,特地造的也如淮揚一帶的葦葉小舟,一船僅能載上兩三人,任臻帶來的三十名侍衛隻得分開等候,陸續登船,魚貫入湖。


    任臻三人自然是頭一船過去的,亭中早有專人迎接下來,賠笑著引人離船,拾級而上。掀簾入亭,極目眺望,果見夕陽之下,湖光山色一覽無遺,確然是個風月無邊的開筵之處。


    當是時,一名老者拄著拐杖,在兒子的簇擁攙扶下顫巍巍地亦從裏迎接出來,嘴裏迭聲告罪,任臻見他這般,反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迴了半禮問好,天水郡守再三請任臻上座,也被堅辭了,隻得自己坐了主位,有些赧顏道:“老夫聽說犬子無狀,那日在府中得罪了將軍,還望贖罪。請將軍入了姑臧,麵見酒泉公與世子時為我等辯白辯白。”說畢便命其子道歉,任臻知他以為自己也是隴州軍的了,他既是世子呂紹引薦外放的人,自然不欲得罪一向驕橫的呂纂和他身後的隴州兵,便一麵遜謝一麵暗想——看來這天水郡守還不知砸店之事。也好,他反正是存心交好,何不先承了他的情,安全離開天水再說。


    拓跋珪與沮渠蒙遜也依次落座,誰知剛吩咐開席,那郡守身邊掌壺的侍女似踩到了裙擺,忽一踉蹌,竟將手中酒壺潑灑出了些許,正潑到官服之上,左肩濕了一片。


    那郡守之子橫眉怒目拍案而起就要大罵,卻被郡守製止了:“你總這樣氣盛莽撞!今日貴客在此,怎容你唐突放肆!”說罷好容易被人攙起身,還不忘教訓兒子:“老夫現在入內更衣,你替著陪客,若再有怠慢,斷不縱你!”那郡守之子敢怒不敢言地應了,但一直氣哼哼地拉長了臉一句多餘的話都無。任臻倒是不以為意,至此也放下心來——若他忽然改弦更張對他們滿麵春風了,那才可慮可疑呢。


    一時眾人席上都斟滿了酒水,那郡守之子奉了父命,不得不僵著臉地先舉起杯來遙祝禮敬,眾人便也跟著舉杯,拓跋珪忽然心下不安地扭頭去看,漸漸暗淡下的湖麵上隱約還有幾條小船正緩緩向湖心亭劃來——水路漫漫,他們所帶之人還有近半不曾到位…


    沮渠蒙遜倒是滿不在乎地一飲而盡,眼帶鄙夷地瞟了一眼拓跋珪,嘲道:“不吃敬酒,難道想吃罰酒?”拓跋珪不理他的挑釁,自顧自地仰脖也喝了。主席上郡守之子飲畢起身,做觀望狀:“也不知父親來了不曾。”話音剛落,手中的酒杯不小心撞落在地,清脆聲響,碎成數片,與此同時,一片斧鉞之聲忽然自自亭下鏗鏘迭起,郡守之子在此刻亦大吼一聲:“動手!”。


    拓跋珪猛打了一個激靈,斷然抽刀擋在任臻身前:“中計了!”


    話音剛落,自亭下躍起數十名披甲執刀的軍士,揮刀砍向眾人,驚唿慘叫之下,已濺起血雨片片,侍女僕從奔走唿號撞地桌歪案塌,亭中頓時亂成一片。如此變生肘腋,連沮渠蒙遜都有些傻眼,他側身避開一道下劈而來的刀光,還在不敢置信地瞪著被人團團簇擁退至後方的郡守之子,嘶聲喝問:“你有幾個膽子,敢謀害小爺!”


    那郡守之子隔著刀光劍影遙遙答道:“我既敢做,便會做的徹底幹淨不留證據——如今水路斷絕,無人可援亦無路可逃,你來日做了水中之鬼屍骨無存,沮渠男成沒憑沒據,又能耐我何?”


    三人聞言皆是心中一凜——難怪要把他們引到天水湖來,便是他們早有防備,帶著的侍衛此刻卻被人攔腰截斷首位難顧,竟有半數還在湖中,若是鑿穿了船底,一旦打鬥中落湖便是九死一生,堪稱上天無門下地無路,隻是對方如此煞費苦心地布局陷害,難道就真隻為了那區區意氣之爭?


    情勢危急卻是容不得再多想,虎賁衛皆是悍勇之士,麵對數倍於己之地亦不膽怯,紛紛拔刀亮劍拚死肉搏,然則對方早有準備,數人聯手圍攻廝殺,將人逼至亭邊水麵,匈奴騎兵與鮮卑武士皆不善水,被或砍或掀推入深湖之中,常常剛一掙紮便沉湖滅頂,竟連還手之力都無,拓跋珪眼見自己辛苦訓練的手下多被屠戮,心中豈有不痛的,但更堪憂的便是被團團困在這水上牢籠中,如何能逃出生天?!他一聲唿哨,餘下的虎賁衛們立時穩住陣腳,且殺且退,離了亭沿水邊,漸次聚攏到三人身邊,圍成一圈,各個都已殺地如血葫蘆一般,卻還是緊持著劍,虎視眈眈地戒備著將他們圍地如鐵桶一般的敵人。


    沮渠蒙遜到底年輕,養尊處優稱王稱霸慣了的何曾見過這般見真章拚命的場景?此刻便有些慌亂地扭頭問任臻道:“怎,怎辦?被困在這孤島之上,可不是——”任臻沉聲道:“奪船,跳湖。”


    這話卻是對拓跋珪說的,二人經年的默契了,幾乎是任臻一語既出,拓跋珪立即心領神會,餘光瞥見亭子左近還綁著三兩空置船隻在湖麵上載浮載沉,便屈指含在口中吹了兩聲唿哨,虎賁衛皆是訓練有素的死忠之士,得令後立即變陣,主動出擊變守為攻,齊齊大喝一聲,硬欲持刀突圍,竟是個以命換命的打法。那些全副武裝有備而來的天水兵嚴令之下自然毫不退縮,拚死肉搏。


    趁著這混亂大戰的當口,拓跋珪一躍而起,攀住亭柱,一招猴子探月,將身子蕩出亭外,一甩手已經扯出牽舟的纜繩反手一拽,一麵急著去拉任臻:“走!”任臻不敢浪費一點寶貴的生機,他緊隨其後,同時一搡沮渠蒙遜,喝道:“快走!”蒙遜如夢初醒,立即也跟著跳上欄杆,許是忙中出錯,他腿一軟正被欄杆絆了下,險險摔下,任臻忙一把手搭住他的背急著推他,命他快些跳船。沮渠蒙遜要跳不跳地張望了一會兒,忽然哭喪著臉抱著柱子迴頭道:“我我我不會水,我我不敢~~~”


    任臻要瘋了,這時候還管會不會水!他也隻是狗刨而已!他咬牙切齒地抬腳踹他:“你跳進湖裏了我負責撈你!”蒙遜哆嗦了一下,抱柱險伶伶地轉了個圈,堪堪避開任臻的無影腳,嘴裏直道:“好好好,我我馬上跳…”拓跋珪本已跳上小船,見沮渠蒙遜還在原處磨蹭,怒地恨不得一刀劈死了他,他腳下一蹬,重又躍進亭中,搭住任臻的手將其與蒙遜分開,隨後一使勁兒,淩空把人往自己身邊一帶,急道:“不要管他了,我們走!”


    任臻剛欲說話,便聽耳邊嗖然聲響,他愕然抬頭,竟見湖心亭外的岩峰高處不知何時圍了一排搭弓引箭的弓弩手,箭矢所向,正是他們。


    他們方才這麽一耽擱,虎賁營以命換來的些許時間便徹底告罄,地上橫七豎八又添了許多屍首,餘下數人又退迴任臻身邊,都已是遍體鱗傷,他們所剩無幾的幾個人在層層天羅地網下顯得如此孤立無援一觸即潰。拓跋珪捏緊了手中的盛樂刀,低低地叫了一聲:“走不了了。”任臻緊緊地抿著嘴,心底也生出一絲絕望來——即便他們此刻再奪到船,還劃不出多遠,立時就被那嚴陣以待的箭陣當活靶子給she成篩子了。


    沮渠蒙遜這下也徹底惶急驚怒了,他強忍著顫音喝問道:“住手!你可知你下令格殺的是何人麽?!”那郡守之子隔著重圍放聲道:“不就是沮渠男成麾下之人麽!左不過是大公子的爪牙鷹犬,我既是忠於酒泉公與世子殿下,又奈何懼爾等!”話音剛落,他便一揮手下令道:“放箭!不許走了一人!”


    正當危急,一道巨響忽然壓過箭羽破空之聲被困諸人皆循聲而望,便見一物事自湖麵飛砸而來正中湖心亭角,便轟然壓塌了一角,一時之間土石受了衝撞紛紛震落,原本立在左近的弓箭手們首當其衝,被這動靜一嚇,不由先亂了陣腳。此刻一道黑影鵲起鶻落已然趁機躍進亭中,任臻定睛一看,心下不由一鬆,卻複又一驚——來人竟是苻堅!果然察覺事變來救了,但若因此一齊陷入死局,卻是白費了先前的萬千心機!苻堅閃過一人的攔截,朝他們疾步而來:“中計了!奪船走!”話未及說完他便轉身駐足,猛吸一口氣,雙手搭住倒在地上紫檀沉木屏風高高舉起,隨即一聲低吼,那重逾千斤的屏風脫手擲出,在半空種竟如趁手武器一般高速打旋著朝那郡守之子橫劈過去,唿喇喇掃平一片,驚起此起彼伏的慘唿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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