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槍柄頓地,看著一地大氣不敢出的燕兵,唿吸紊亂,胸膛起伏,聲音低沉地可怕:“苻堅被姚萇活捉了?”


    高蓋跪地道:“正是!有潛伏新平的探子來報,說是姚秦要苻堅手中的傳國玉璽。”任臻尚未說話,便見不遠處楊定風馳電掣地虎步而來。


    “皇上!”楊定雙目通紅,撲通一聲跪在高蓋身側,“天王有難,我不能坐視!皇上有言在先,我雖暫居長安,然此刻天王蒙難,請皇上放我出城!”


    任臻俯視著他:“就你一個人去新平?是準備救主還是準備投誠?!”


    楊定一驚:“皇上!”


    任臻忽然將手中長槍丟過去:“同我較量一場,我贏,你乖乖留下別去送死;你贏,我不僅讓你出城還借你三千人馬救苻堅!”


    楊定順勢接住,看了看慕容沖的神色,便也不再贅言,起身立勢,挺槍就刺。任臻自來到這個時代,便從未荒廢過武技,日益精湛之餘祖傳的慕容槍法使得更是出神入化,楊定雖自恃勇猛,但也知百招之內無完勝把握。誰知慕容沖此次使槍竟全無章法,沒用慕容槍法任何的一招一式,占著輕快靈動晃了十招,忽而右手一鬆,長槍委地,他竟這樣雙手微攤門戶大開地置身於楊定槍網之下。


    楊定猛吃一驚,急急收槍,然用力過猛,槍尖還是挾著疾風在任臻的肩膀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皇上!”在場圍觀的諸將士皆齊齊驚唿。


    任臻一揚手,止了眾人之聲,他渾不在意地拭去傷口沁出的血跡,披上外袍,隱約其下的一身肌肉線條流暢優美而又不至誇張糾結。他仰頭看著楊定,平平淡淡地開口道:“你贏了。朕言而有信,不僅借兵於你救秦,更要——禦駕親征!”


    未央宮中炸開鍋了,眾武將文臣個個都恨不得長出十個腦子來想慕容沖是哪根筋不對了要親自去救這宿敵,慕容恆更是恨不得生一百張嘴來勸阻:“皇上!苻堅是我慕容氏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包括先帝在內千餘鮮卑貴胄子弟就是在我們圍長安時候被他親自下令坑殺的!您生平最恨此人,若非當日被他逃到五將山,落在我們手上,也是要將他千刀萬剮的!”


    “國師”張嘉自然也恐救迴苻堅,借言天機,勸慕容沖不可禍水自引,徒招滅亡。任臻離了禦座,走向台階,皮笑肉不笑地諷道:“朕聽說當日可是仙長勸說苻堅西奔五將山以逃此劫,怎地他不僅沒有東山再起,反倒落入舊日叛臣姚萇手中?”


    張嘉早有準備,振振有詞地辯解道:“老道卻有說過‘帝出五將久長得’一語,但從未說過苻堅可得安身立命。話中的‘久長’二字,便是‘姚萇’的意思——姚,通‘遙’,為久之義;長就是‘萇’。正是預言他今日下場,何錯之有?”


    任臻不免目瞪口呆,至此一句駁斥的話都說不出來了——若狡辯推責之才,這張老道倒是真當得起登峰造極已臨仙境。


    眾人亦抓緊這一機會,在朝上將任臻團團圍住,七嘴八舌苦勸不已。任臻繃著張臉本隻是麵無表情地聽,被吵地實在不堪,忽然一提褲子一屁股坐在禦階上,曲起隻腿架在身側,有些無賴地抬頭看著頭頂一圈爭先恐後噴著唾沫星子的人,他冷笑道:“朕是皇帝,出口即是聖旨,若有不滿的,大可取我而代之!”這話說地實在太重,令人不禁聯想到了剛剛伏誅的段隨韓延二人,不由都噤聲了。


    此時卻是已在燕軍中被白眼無數的楊定出班道:“皇上貴重之身,不可輕出,若肯借兵三千,楊某便足敢盛恩。”任臻微一仰身,單手撐住,偏過頭大喇喇地道:“別放屁。朕親征並非為你!”楊定喉中一梗,耳際便燒了起來——他雖粗放,但也能感知到那夜過後慕容沖似乎陡然不同了——一改往日言行,刻意地豪放不羈野腔無調,全然不似舊日那個燕國之主了。


    話已至此,所有人都悻悻退下,唯有一個人反倒上前數步,待人cháo散去,偌大的宣室殿中唯他一人,才緩緩在任臻麵前單膝點地而跪。


    任臻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吊兒郎當地道:“尚書令還要勸諫麽?”


    慕容永垂下頭去,聲音幹澀:“皇上……三思,莫要因一時之氣禦駕親征。”


    “哦?何謂一時之氣?”任臻奇道,“朕剛剛攻下長安平定內亂,何氣之有?”


    慕容永吸了口氣:“那一晚在承明殿我——”任臻一揮手:“哪一晚?朕隻記得在承明殿招了個宮婢侍寢,她抵死不從,朕便將人殺了!”


    慕容永胸膛劇烈起伏,忍了片刻他忽然傾身伸手抱住任臻的肩膀,顫聲道:“任臻……你聽我解釋……”


    任臻並不反抗,低頭抵著他的肩窩,唇角上緩緩挑出一道譏誚的弧度:“尚書令,莫要亂叫,這是殺頭的罪。”慕容永更緊地將他摟在懷中:“我喝糊塗了,你知道我一貫酒量奇差,我胡謅的,你別為了和我賭氣帶三千人馬就和楊定那傻大個殺去新平,姚萇在那步下了天羅地網重重防衛,你怎麽能去送死?!還是為了苻堅!就算他手中有傳國玉璽,也不值當你為此冒險!你對他的深仇大恨便是十個玉璽也換不過來!”


    任臻打斷了他慌張無措的話,冷笑道:“深仇大恨?那是慕容沖,不是我的!他像個女人被苻堅強上,易弁而釵當了三年的孌童,那是他自找的!如今想想那苻詵說的也對!他恨什麽?便是賣身他也算賣出了天仙的價了——你們慕容氏哪個沒因此受惠升官?!”


    “住口!”他的口不擇言讓慕容永如遭電擊地猛然鬆手,他如一隻負傷尤鬥的困獸,粗喘著憤恨著瞪視著眼前這張曾經無比熟悉的臉龐,右手在身側不能自主地緊握成拳。


    “怎麽?心疼了?”任臻心底又是一沉,若非顧及彼此身份,隻怕他要對膽敢侮辱慕容沖的替身揮拳相向了。替身,是啊……便是如今這個身份,也是慕容沖留下的軀殼!要生生困住他的靈魂,一步一步地將他徹底地禁錮乃至吞噬——慕容永是這個時代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也曾經是他心中唯一的倚靠,他原以為他眼中看的是他任臻,心中想的也該是他任臻!但是他錯了。慕容永心底深處,一直隱藏著對救他出長安,教他槍法,領他起義的慕容沖不能說的感情!為此他可以眼睜睜地縱容他按他的思路走下去,直至徹底被同化為慕容沖!


    僵持片刻,慕容永忽然狠狠地低頭一磕:“皇上,不可禦駕親征!長安諸事剛定,慕容垂虎坐鄴城遙遙官網,若您有個閃失,西燕群龍無首,立時四散!若皇上執意出兵,臣不敢苟活!”


    嗬,他的尚書令,在對他“死諫”。以死相逼,讓他繼續循規蹈矩按他的劇本按部就班走完別人的人生——任臻死死地盯著他的發旋:“當日你被姚興竇沖夾擊受傷,當真是傷重無法迴阿房?卻可以讓副將剝下你的盔甲甚至玉佩,將另一具身量相似的屍體李代桃僵送迴阿房——你入長安,以退為進以死相激,其實是為了讓我自己驅逐姚嵩,與後秦徹底決裂後立即攻城!是不是?!高招啊,慕容永,不聲不響,讓我按部就班心甘情願地跟著你走,義無反顧!”


    任臻的疾言厲色卻喚不迴慕容永一點波瀾,他以額觸地,不肯抬頭,隻是沉重地重複道:“皇上,不可禦駕親征!”


    任臻見他如此表態,心下還有何不明的?當初慕容永撿他迴來捧他上位,並未想到這個形式神不似的傀儡竟然也有自己的主見,不僅集糧屯軍,暫停攻城,甚至還與那潛伏軍中別有用心的姚嵩瓜瓜葛葛牽連不清。這與他當初的藍圖全然不同!他要他按照慕容沖既定的計劃來走——所以才用他莫須有的陣亡促他哀兵十萬立攻長安,更因此驅逐姚嵩與後秦決裂——端的是一石二鳥之計!前段時間他若即若離欲擒故縱,調足了他的胃口癮頭,讓他心中思思念念都是他,亦全是為此——在外盡快攻下長安,在內與他兩情相悅,這是他畢生所求,絕不容許任何人染指破壞!


    任臻撐膝而起,拍去掌中微塵,隨即從衣襟內摸出一塊物事,輕輕砸在慕容永麵前。


    “那你就別苟活了,因為朕心已定。隻是萬一你我皆死,大燕立即分崩離析——”任臻冰冷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你怎麽對的起將這國這家交託給你的慕容沖?你會死不瞑目,無顏見你的‘沖哥’於九泉之下!”


    任臻字字句句有如剜心剔骨,刺地慕容永痛不可言,他緩緩摸過被任臻棄若敝履隨意丟棄的玉牌,輕顫著摸著那坑坑窪窪的深淺痕跡,那是他的名字,他親手雕給他的,祈他平安一世。慕容永咽下一口苦澀的唾沫,竭力讓眼中那點水光消弭無形——他知道,他無意中毀去了他們之間最美好的東西。


    原來往日種種,全是鏡花水月。他對他笑,對他好,都不過是在雲裏霧裏,苦苦追尋著那個人渺然無蹤的遺蹟。


    任臻再不看他一眼,龍袍下擺在明淨的青石磚麵上行雲流水地劃過,他跨出宣室殿,昂著頭道:“出兵新平援救苻堅,並非賭氣。我不是慕容沖,也一樣可以逐鹿中原一統天下!”


    注1:往生咒出自“十方佛國,皆是淨土,若修淨土法,則任何佛國,皆可往生。”乃淨土宗必修十小咒之一。但彼時佛教初興,尚未普及,淨土宗初祖慧能大師與苻堅同齡,此刻剛剛於廬山東林寺為道場創宗弘道,前文所提的道安大師乃是慧能之師,故苻堅不可能在此時就知道“往生咒”,此處從權。


    第33章


    卻說在新平佛寺之中,姚萇消停數日,又聽姚興所諫,複遣使勸苻堅,求為禪讓。苻堅自知必死,也不驚惶,每日依舊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神色如常地聽完使者舌粲蓮花的保證允諾後,一揚手道:“禪讓,乃聖賢之事,怎可擬之!朕既無仁讓,姚萇匹夫更無德受!朕求先死,休得饒舌!”姚萇見苻堅至死不屈,便當真動了殺心,在親軍中挑選十二個孔武有力的,命姚興帶領著,持三尺白綾前往寺中,將苻堅就地縊殺。


    正在此時,後秦朝廷忽然聞得慕容沖親自領軍前來新平,意欲劫救苻堅。


    姚萇幾乎要一蹦三尺高了:“慕容衝要來救苻堅?!”這消息簡直比他聽見晉朝司馬兒決定揮師北上收複失地還要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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