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嵩亦動容地反握住吳忠的手:“子峻此後便仰仗將軍了,若能得之,必與將軍平分家業!”


    二人又你來我往地說了好些話,吳忠方才告辭,直到見不到他背影了,姚嵩麵上的淺笑才慢慢凝結,唇邊抿出一道黯淡的弧度。他身無長物地迴歸,已是身處懸崖之巔,進則粉身碎骨,退亦無路可走——單靠自己的腦子和姚萇一時有一時無的寵愛,想與姚興鬥簡直天方夜譚。


    吃一塹長一智,他須得有兵權,否則去留皆由不得你,遑論承繼大統!


    思及此處,心緒卻又不期然飄到了慕容沖身上,他在此處腹背受敵如履薄冰,卻不知他在長安城下,又當如何?


    慕容沖仰頭望向天際未散的硝煙,又是一日鏖戰過去,夕陽西墜,斜斜地掛在被鮮血與戰火澆成醬色的長安城樓上,給城門外堆疊的屍體鍍上了一層不祥的血色。韓延,段隨先後遣人迴報:士兵們數次衝鋒都被打退,士氣已沮,天色又晚,攻城戰難以為繼,懇請收兵。


    慕容沖跨在馬上,遠望著被圍地如鐵桶一般的長安城,城中如今是什麽境況他猜的出——內,人相食;外,無救兵,已是山窮水盡——似乎誰都知道,長安孤城,守是守不住的。可就是這麽群明知必敗的羸弱殘軍硬是擋住了燕軍十萬大軍日複一日的攻城戰!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你怎麽看?”身邊一騎低聲道:“竇沖那廝善守不善攻,守城還是有一套的。今日雍門城樓險些得手,隻因苻堅親上城樓督戰,身先士卒悍不畏死,秦軍大振,竟能拚死又將城樓奪迴——燕軍至此屢次受阻,士氣已疲,收兵吧。”


    慕容沖一揚手,傳令兵得令,飛馳往報,不出須臾,鳴金聲起,疲憊不堪損失慘重的燕兵們頓時從城樓上cháo水般地退下,紛擁而迴。


    “燕軍?”慕容沖眯起眼,嘲道,“我以為你已是投降我軍的了。”


    楊定堅毅的唇角緊抿著:“我是氐人,怎會投降鮮卑!”


    慕容沖冷笑一聲:“那你覺得你我這算什麽?”


    “合作!我要殺入長安城,親去問天王一句為什麽!我舉國來助,他為何負我,坐視竇衝殺盡五千仇池兵!”楊定雙目通紅,顯是又勾起了傷心往事。


    慕容沖轉開視線,悄然握緊手上的鳴鳳槍,神色卻是片羽不動,唯有那殘陽餘暉耀滿雙瞳,顯出幾分嗜血的妖異。“好。明日休戰,待新造好的攻城樓車與連發弩弓自阿房送來,再行主攻!屆時你為先鋒,為大燕開出一條入城血路吧。”


    楊定一凜,在馬上一抱拳,應聲喝是——心知慕容沖所言百尺樓車,上部加巢以望敵,下部設連發弩機以攻城,中藏兵甲數百,可隨雲梯登城作戰,乃是殺人無算的攻城利器。


    慕容沖一勒馬頭,沉聲道:“迴營!”


    慕容永之死,於他打擊甚巨,大到讓他至今不能相信此事——這幾乎摧毀了他曾經的堅持和天真的想法,過去的慕容沖的影子在他的靈魂中漸漸鮮明,如今的他,已經學會了麻木學會了殘忍學會了一將功成萬骨枯。既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便開弓無悔誓報此仇!


    姚興與其父議事已畢,出來後卻未迴自己寢宮,反又熟門熟路地拐至姚嵩居處——因他近來“失寵”於姚萇,故上下多有輕慢之,因而一路遇見的僕從侍衛甚少。姚興止了跟著的人,獨自一人上前從虛掩的門fèng中向內望去。姚嵩一身絳袍坐在案前,天剛入秋,他便圍上了紫貂領脖,正怔怔地望著窗前發呆。從姚興這個角度望去,姚嵩秀麗的側麵掩於一頭青絲之下,隻露出一點小巧下巴,越發顯得精緻柔美地猶如好女。


    姚興忍不住跨步進去,姚嵩似嚇了一跳,趕忙起身行禮。姚興一麵止了他的禮,一麵朝案上看去——那是兩卷《金剛經》同《逍遙遊》(注1),不由一笑:“子峻日日悶在房中做學問果然進益了不少,不止是老莊之道,連佛學都研究上了。”姚嵩低了頭道:“都是向大哥學的。以往我諸子百家皆看,獨獨不好那天竺傳來的釋學佛道,如今細細讀了,反覺得果如大哥所稱,妙不可言。”


    姚興好佛,人所共知,此刻便不由地興致盎然地問道:“怎麽說?”


    “道家主張獨善其身,佛家主張普度眾生;道家主張物我兩忘,佛家主張四大皆空;道家言萬物自然無為而無不為,佛家言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可不是佛家事事要更進益一步?”姚嵩一麵說一麵覷姚興的麵色,見他但笑不語的,便有些怯怯地收了聲。姚興點頭道:“說的很好,你沒入禪多久,便能有此見地,實屬難得。”


    姚嵩便轉而高興地一拍手:“以往總是靜不下心讀書悟道,如今可算是能安閑下來潛心研究了。”姚興見他欣然模樣,實在不似作偽,便又故意問道:“子峻不覺得如此賦閑,頗為無聊麽?”姚嵩頓了一下,避開姚興探究的目光,苦笑道:“我以往總覺得位不高權不重,便枉為男兒,白活一世,如今想來,亂世烽火中有處讀書靜好之處,便已是難得的了。”


    姚興聽了這番話,若有所思地掃了他一眼:“子峻一貫聰明好強,如今性情為人都驟然大變,不知是何緣故?”


    姚嵩有些慌亂地避開視線,低下頭去:“何,何來什麽緣故……”


    姚興的目光在他頸間停駐:“何時得了件好皮糙?”伸手便要去抓,姚嵩情不自禁慌忙要躲——須知他自那日頭破血流之後便一直小心翼翼,從不忤逆姚萇姚興父子,此刻的反抗便尤顯突兀了。姚興力大,姚嵩又哪裏掙的過他,反被一把攥住手腕:“……他送的?”


    姚嵩屯了口唾沫,艱難地垂死掙紮:“……誰?”


    姚興冷笑一聲,幹脆挑明了道:“慕容沖。”


    姚嵩猛地抬頭,麵上血色盡退,雙唇哆嗦,卻囁喏不能出一語。姚興覺著自己戳中了弟弟的痛處,但見他如此驚惶,心底卻又有些許莫名的不快與疼痛,他迫近了姚嵩,低聲道:“子峻,你不是不知道慕容沖是個什麽貨色吧?當年苻堅待他如珠如寶,他便還他十萬大軍兵臨城下——一旦他要與我們姚氏翻臉,就毫不留情地譴你迴來,這等狼子野心之輩何曾會講什麽情分?!”姚嵩又氣又急又愧,一把抵住姚興的胸膛,仿佛愧不自勝似地恨聲道:“不要說了!”


    這是他近日第一次沒有對他柔聲說話,姚興卻覺得有些興奮,仿佛先前精明跋扈不可一世驕傲無比的姚嵩又迴來了,他不理他的抵抗,反更低地俯下身去,頗有興致地問:“你迷戀他什麽?你們……他可曾對你做過什麽?”姚嵩紅了臉,低了頭,難堪地又重複了一遍,“不,不要說了!”


    姚興也不知自己怎的了,見他這般,心裏便如被貓饒了一把,不見疼,卻癢的難受,正要再說點什麽,忽聽門外侍從稟道:“殿下,尹緯大人求見!”


    姚興嘖了一聲,鬆開雙手,姚嵩驚弓之鳥似地跳開老遠,姚興反笑了:“子峻,你躲什麽?如此怕我”姚嵩不說話,還是一臉戒備提防,姚興一麵抬腳要走,一麵還不忘調侃戲弄:“好弟弟,你還怕我吃了你?”


    姚興心情頗好,步伐輕快地步入房門,尹緯早已經坐等許久,有些不耐煩了——姚興向來敬他有如半師,從不曾要他等過,因而開口的語氣便有些急躁不滿:“殿下,您上哪去了?!”姚興皺了皺眉,不答反問:“景亮找我何事?”


    “大單於今日議事,可曾說了出兵之事?”


    “父王與我都認為此時戰事膠著,還是帶一彪兵馬出新平,扼險以踞,觀望行事——若慕容衝要輸,便依竇沖之言前後夾擊,一舉潰敵;可若慕容衝要勝,便作壁上觀,讓長安城中的秦兵盡可能多消耗燕軍軍力,再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打一次突擊戰,首戰要先挫了他的銳氣!”姚興說到正事,便也將旁的暫拋之腦後,“隻是誰來帶兵,卻又是個問題。”


    尹緯點頭撫須:“吳忠斷然不行,當日他襲蕭關,劫掠所得之物資人馬無一上報,全都截下了自用,實在太過目中無人——若再聽之任之,此人必生不臣之心。”


    “是,可他到底是羌軍中頭一號能打仗的大將。此次帶兵之人除了要絕對忠於父王之外,還要位高權重,身份高貴,否則鎮不住場子,到那時候戰局瞬息萬變,稍有差池便可能兵變——我又得帶兵鎮守新平護衛父王——吳忠雖可,但於我們姚家到底不算同心!”姚興先還是一個勁地搖頭為難,後來似乎想起了什麽,便轉頭凝視尹緯,二人四目相對,尹緯忽然有了個不祥的預感:“殿下,您該不會要讓姚嵩帶兵吧?”


    姚興被說中心事,不由有些惱羞成怒:“我並未說要用他!”其實心底覺得姚嵩雖不是個戰場上廝殺的料,但聰明絕頂計謀百出,又是王子,若能隨軍監視吳忠,怕他也不敢造次。


    尹緯急急反對:“萬萬不可!姚嵩這樣的人,防備尚且不及,若給了他兵權,那不啻於為猛虎裝上了尖牙,此次雖然他鎩羽而歸偃旗息鼓了,但安知他是不是韜光隱晦以退為進?!殿下萬萬不要再輕信了,早點尋個源頭殺了是正經!”


    姚興不悅道:“景亮,我與你說過多少次了——他畢竟是父王的親兒子我的親兄弟,能說殺就殺的?若是大單於問罪起來,你擔當的起?再說了,姚嵩若是耍花樣,我焉能看不出虛實?”


    “殿下,姚嵩出使燕軍之時,何等氣焰囂張,還說甚麽‘要讓慕容沖將長安城拱手相讓’!若是真地成就了這潑天功勞,大單於未必不會以他為世子,殿下怎的忘了我們當日如何辛苦籌謀才能壞他大計,使他如今見疑於慕容沖,慘澹而迴一事無成,方不得不做小伏低,殿下萬不可信他!”尹緯至此也是語氣強硬,已非屬下口吻,“若有朝一日他又得勢,微臣去何處再找一個慕容永殺了再嫁禍於他?!”


    姚興聽至此處,便冷冷一笑道:“原來確是多仰仗景亮,才能有今日之勢了。”


    尹緯一愣,知道自己這話犯了自視甚高的姚興那點忌諱,剛開口要辯,便聽得他又接道:“姚嵩已在我五指山中,你總是懼他翻身再起,是太看的起他還是太看不起我?!”尹緯頓時愕然不能答——話說到這份上,姚興已不欲再說,當下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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