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陡然用力,掐進他的麵頰裏,捏出幾道深深淺淺的紅痕,姚興忽然氣沖沖地道:“你最好說的是真話!否則如今的你,生死不過是我一念之間!”


    待到姚興摔門走了,姚嵩才反手撫過自己麵上的淤痕,猛地伸手,將案上的半卷詩經一把拂落於地。


    他那大哥說的都是事實——他被慕容沖逐出阿房,無功而返,在姚秦沒名分沒地位沒軍隊沒勢力——他就隻剩他自己了。


    姚興迴到自己寢宮,他雖是行伍出身的羌人,但平日最忌諱粗魯不文,自詡滿腹經綸,因而坐臥之地無一兵器陳設,反而書香遍地,仿佛江南王謝子弟的居處。一個中年男子迎出來,躬身一揖,口稱殿下。但見他寬衫大袖褒衣博帶,發上一頂漆紗籠冠,一派東晉士人的打扮,與室內一幹羌族武人大相逕庭。


    姚興在後秦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對著這漢人文士卻略略低頭,還了半禮,才攜了他的手入內:“景亮久候了,請。”


    那漢人名尹緯,字景亮,乃是姚興最倚重的謀臣,時任右司馬一職。姚興言談舉止,受這位“半師”影響頗深。此刻他望了姚興一眼,姚興知他有事,揮手斥退了旁人,方才落座道:“景亮有何要事?”尹緯從袖中抽出一紙文書,姚興一挑眉:“又是阿房那邊送迴來的消息?”尹緯輕一搖頭:“不是高蓋的。”


    姚興心領神會——他父親姚萇在燕軍中埋進了高蓋這枚釘子,可那畢竟還不是全聽命於他姚興的,他自然也要埋伏進自己的親信。於是展信一看,先是一愣,隨即又笑,後來又恨,牙齒咬地格格直響。


    這信尹緯先前還不曾拆閱,此時見姚興反應如此之怪,便奇道:“可是燕軍圍城有了什麽新變故??”


    姚興一擺手:“說的是姚嵩被逐一事的經過。”說罷將信遞給尹緯,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哼地一聲笑道:“慕容沖本就是苻堅床榻之上起家的麽,小公子被他勾上手也不出奇。”


    姚興卻似還未從那股震驚中迴過神來,他無法相信他那個狡猾陰毒的弟弟,會如那線人所說為一個人費心籌謀言聽計從——難道還真愛上那個小白臉了?!可打從姚嵩被慕容沖趕出阿房之後,的確成日裏失魂落魄,哪還有往日的機靈勁兒!他想到此處,有些嫌惡地深吸了口氣,可又隱隱在心底覺得有些莫名的發癢——兩個男人也好顛鳳倒凰的?!慕容沖那廝當年被苻堅納入後宮寵冠一時的事情他尚在長安,自然有所耳聞,尤記那時眾人拿此時取樂之時麵上那曖昧含混而又鄙夷的笑。


    當時還是前秦將軍的姚萇甚至笑著說:“幸虧我等羌人皮糙肉厚,不似鮮卑慕容家的生的那般水靈,否則做出這等醜事來,還鬧地天下皆知,真是死也無顏了。”


    不過,誰也沒有想到十年之後,當年區區一個淪為孌童的亡國皇子會聚集萬軍,兵臨城下,迫得天王苻堅坐困孤城,無計可施。


    尹緯見信上沒有旁的要事,便三兩下揉了丟棄,與姚興附耳道:“殿下,小公子此人頗有機心,留不得,趁早除了好。”


    當初勾結竇沖伏殺慕容永之時,他二人便已商定好了此事,但此時姚興沉默了一會兒,卻道:“姚嵩那小子如今還翻的起什麽浪?且再看看。”


    尹緯愣了下,覺得簡直匪夷所思——姚興視這弟弟一直如眼中釘肉中刺,怎麽忽然對這個一貫藏jian的競爭對手生起了憐惜之情?


    過得數日,姚萇升帳議事,軍中諸將盡皆來齊,連麾下大將吳忠亦從前線趕迴了新平。


    姚萇雖然起兵叛秦,自封大單於,為眾羌之首,但立國之初,根基不穩,打江山靠的是人馬,因而他手下各有兵權的驍將們身份自然不同,如帶兵多年的大將吳忠與世子姚興,二人兵力相合幾與姚萇相等,不僅姚萇也要重他們三分,更有議事決策之權。


    姚萇待諸人落座,咳了數聲,將案前捲軸滾開:“竇沖的秘信,期我們出兵,繞襲燕軍後方,他們便從長安城中殺出,前後夾擊,燕軍必潰。”


    吳忠年約四十,高壯彪悍,他的血統同臉上的刀痕瘡疤一樣紛亂,正是個不辨麵目的雜種。姚萇話音剛落便大聲道:“如此甚好!那慕容沖黃口小兒,知道什麽行軍兵法?不過是占著兵多罷了,騎兵衝擊幾下,不亂也難!”當下便另有一將出言道:“可我們叛秦自立,與苻天王已是決裂了,如何又去援他?”坐在吳忠右手邊的偏將便揚聲道:“慕容沖因為尚書令慕容永之死,已經與我們斷交,下定戰書,待奪了長安便要兵臨新平,與羌軍決戰——此時不助竇沖,難道等慕容沖得手了,挾勝圍攻新平了,才要全軍死戰嗎?!”“可不是!不識字難道也不知何謂唇亡齒寒麽!?”


    尹緯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依舊一副文人隱士的做派,閑閑地聽畢,又輕輕地掃了居於首位的姚興一眼。姚興知意,此刻便一揮手,場內方靜了幾分,他很看不上吳忠那副老兵油子莽夫樣,因而無論何時,說話總是刻意斯文地不似武將:“何必費勁去援竇沖?慕容沖與苻堅爭長安,樂得他們鷸蚌相爭,我們自可作壁上觀,漁翁得利。”轉向姚萇之時,他謙遜地又一低頭行禮道:“若是慕容沖真地勝了,也已元氣大傷,就算來攻新平,也不過是強弩之末,怕他做甚?屆時兒臣願為父王領兵,擒殺慕容沖!”


    吳忠冷冷地開口道:“世子月前剛與竇沖聯手陰了慕容永,怎地這麽快就翻臉不認人任他去死了?”姚興頭也不迴:“那又如何,竇沖又算的了什麽?就是苻堅親自來求,我亦隻為父王設想——兩國之間,本就沒有永恆不破的聯盟。倒是吳將軍昔日與竇沖同殿為臣之時,感情就不錯,如今想來確是念舊的很。”


    吳忠一驚,暗罵自己嘴笨,實在不如姚興博覽群書舌燦蓮花,因而恨聲道:“世子殿下自己願與竇沖合作便合作,不願合作便翻臉不認人,真是為了大單於還是為了自己攬功!?”說罷,憤而起身,沖姚萇一拱手道,“大單於,末將願意領兵出征,讓慕容沖戰死在長安城外!”


    尹緯不鹹不淡地插了一句:“這麽看來,吳將軍這麽急著帶兵,似是眼紅世子當日大敗慕容永之功多些——橫豎損的不是你家的兵麽。不知這又算不算攬功邀名呢?”


    吳忠氣地差點跳起,就要去糾尹緯的衣襟:“老匹夫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姚興一把攔住,厲聲道:“吳大將軍!你君前無狀,便是不把大單於放在眼裏!”


    坐在首位的姚萇卻當即斥道:“姚興!你敢與你長輩頂撞更是無狀!”而後親自起身安撫吳忠坐下,蓋因吳忠當初與他同在前秦為將之時,官銜相近,幾乎平起平坐,如今自立門戶後雖推了自己做那大單於,但總以“老兄弟”自居,擁兵自重,桀驁強橫,姚萇也要忌他三分。


    一場議事直鬧到晌午還是懸而未決,姚萇末了也隻是推說“再加考慮”,便命散了。等人cháo散去,吳忠方才氣哼哼地跨出大廳,遠遠見姚興被一大群人簇擁著漸行漸遠,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身邊親兵連忙跟上,被他一把推開,順手抽出馬鞭狠抽了數記:“別跟著我!都滾!”


    吳忠一人瞎逛,吵了一上午其實早已飢腸轆轆,忽然在庭院深處聞得一陣肉香,便不由地循味邁步過去。


    一路穿堂過弄,才在一僻靜處見到一抹紅雲似的背影。吳忠止了腳步,那紅衣人正巧轉過頭來,一臉燦若煙霞的笑:“吳將軍?”


    吳忠方認出姚嵩,躬身一抱拳:“小公子。”頓了頓,又忍不住望他身前鐵架看去,“小公子在炙羊肉?”姚嵩笑眯眯地一招手:“吳將軍可願分甘同味?”待吳忠欣然坐下了,卻又忽然不輕不重不冷不淡地冒出一句:“吳將軍果然真英雄,大難將至還能大快朵頤。”


    第19章


    吳忠頓了一頓,依舊大口吃肉,含混地冒出一句:“小公子是什麽意思?”姚嵩搖頭嘆道:“我替將軍惋惜,將軍一生百戰,為我父王孤城掠地,方有如今地位,為何今日偏要開這不該開的口?”


    吳忠此時方咽下了一大塊肉,抹嘴冷笑道:“哦?原來在羌軍中還有我吳忠說不得的話?倒是願聞其詳。”姚嵩不急著答,反先撥拉過一片生肉重新攤在炭火之上,一麵料理一麵慢悠悠地道:“當日我大哥可以帶兵伏殺慕容永,是因為他是世子,將來的大單於——在我父王眼中,他立下的功勳越高,就越能坐穩這個位子,自然是樂見其成。而將軍您呢?在羌軍中已是實權人物,我大哥嫉恨你都尚且不及,怎能再讓您帶走一大部分兵力去成就您的功業?而我父王——您認為他真正的立場,是站在大哥那邊,還是站在他一直擔心尾大不掉的吳大將軍那邊?”頓了頓,他抬首看著吳忠的眼道:“若您一意孤行,非得與我大哥分庭抗禮到底,您說屆時父王為姚家基業計,當置將軍於何處?”說到此處,那架上的肉已是熟了,正滋滋地冒出一股白煙。吳忠心下微微一驚,卻不動聲色地道:“小公子究竟想說什麽?”


    姚嵩不說話,隻是笑模笑樣地看著他,吳忠久經宦海之人,什麽不知,此時便迴過神來,倒是真有訝異了:“莫不是想讓我支持你?嗬……我倒是從未想過原來小公子亦有意世子之位。”


    此話暗指以姚嵩的出身與排行想承繼姚萇之位實乃癡心妄想,姚嵩卻似沒聽懂一般,還是漾著仿佛天真的笑:“將軍自然也可以選擇自立門戶——隻是我父王的那些老部下怕也會依樣造反,到時按下葫蘆起了瓢,將軍忙地過來?我姚嵩,再怎樣也是父王的親兒子——也就是說我與我大哥,您其實幫誰都是理兒,就看您選誰了。”


    吳忠忽然一笑:“小公子如今勢力較姚興相比,弗勝?”


    “自然是大哥。他正朔嫡出,帶兵多年,根深蒂固。”


    “那便是我想幫你,你覺得有贏麵嗎?”


    “一般來說,沒有。”姚嵩輕輕巧巧地抿嘴道,“眾所周知,姚興之計皆出自右司馬尹緯,其人,參的是老莊之道,施的卻是陰毒之謀,如若不除尹緯,自然不可能贏。”他眼風一轉,一字一字地道:“這個麽,我來做。至於出兵馳援長安者為誰,也請將軍靜候佳音。”


    吳忠推案而起,一拱手道:“旁人總道小公子聰明,末將總以為也不過是酸文假醋地故作高深,如今方知小公子之慧眼獨具,末將以後便奉小公子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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