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的時候,惠王又和狐七胡天胡地亂侃,當狐七說自己是為了去西鏡找通寶書局的人做生意的時候,惠王二話不說就派人立即去西鏡找人。當時狐七還在納悶,然而三天後,她卻在小廳裏見到了三個被捆得結結實實,滿臉恐懼的狼狽男子。


    惠王得意地說這是送給她的禮物,然後就關門離開。狐七莫明其妙,待來人被解開繩子,戰戰兢兢坐在椅子上之後,她才知道這幾個人竟然是通寶書局的老闆!她完全呆住,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坐在左邊的年紀稍長的男子見狐七始終不說話,不由惶恐地低聲說道:“姑娘……如有什麽吩咐,小人……一定照辦!隻求……姑娘放過,放過小人一家……”


    狐七看了他半晌,不由怔怔問道:“你們……是被強行抓來的麽?”


    那幾人誰敢說個是字,紛紛低頭,神情難堪,早有人近乎哀求地說道:“姑娘有何吩咐,但說無妨……小人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狐七突然覺得自己幾乎坐不下去,一股近乎羞恥的狂cháo要把她吞沒,然而羞恥裏麵還包含了憤怒,傷心,瞭然等等感情。她漲紅了臉,幾乎要滴出血來,嘴唇動了好幾下,終於還是飛快從椅子上跳起來,急道:“你們……在這裏等一下!我馬上迴來!”


    她如同一團火,衝出門,惠王還站在迴廊上看花,迴頭見她急急跑來,還笑道:“怎麽?這麽快就談完生意了麽?”


    誰知狐七怒道:“誰要你多事了?!怎麽能隨便就把人抓迴來?就算你是南崎的皇帝也不行!他們又不是南崎人!你怎麽可以借著我的名義做這種壞事?”


    惠王大約是想不到她會發怒,怔怔地眨眼,一時沒反應過來,就聽狐七還在叫:“快送迴去!送迴去!我要去賠罪!”


    他突然有些冒火氣,冷道:“你讓送就送?你以為朕是什麽人?!”


    狐七急道:“我說了,你是誰都不行!一來他們不是南崎人!二來你這叫霸道橫行!三來我沒求你多事!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要自己去做!不然就沒意義了!”


    惠王見自己一片好心被她踏在腳底,一時下不了台,不由氣得臉色鐵青,渾身都開始發抖。他從出生到現在,從來也沒被人這樣無禮的斥責過,當下暴戾的性子一閃而過,真想讓人把她叉下去亂棒打死。


    可見狐七瞪著自己,大眼睛裏好像還有水光,憤恨而且失望。這樣的眼神讓他心頭好像被什麽重物狠狠砸了一下,痛得幾乎無法喘氣。很多很多年了,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這種眼神。她們真像,從笑容到生氣,都是一模一樣。那人最後也是這樣看著自己……不,還要更甚,她是近乎絕望地看著自己,他以為她會哭,可是那淚水始終隻在她眼眶裏打轉,打轉……一直轉。他恨不得用手把它們掏出來。最後她死了,那顆眼淚終於掉下來,和她臉上的血混在一起,冰冷的。


    他一直到現在都不敢做夢,因為經常夢到她躺在血泊裏,漆黑的眼睛絕望地看著自己。那麽深的憂傷。那種神情讓他幾乎要發狂,肚子裏麵有什麽東西在湧動,張口欲嘔。那時候他太小了,還不知道世上有些東西一定要珍惜,不然它走了再也不會迴來。乍見狐七,他恍然如夢,或許她是上天賜給自己的一個機會,用來補償和懺悔的。


    然而,她畢竟不是她,再像,也不是。


    惠王喟然長嘆,忽然十分疲憊,揮了揮手,吩咐身後的侍衛:“送他們迴去吧,好生安撫。……通知群臣,明早返迴皇城。”


    他轉身就走,狐七還有些疑惑,想追上去,他卻沒迴頭,輕道:“朕乏了,想一個人靜靜。你下去吧。”


    他是想到什麽傷心的事情了麽?狐七默默看著他的背影,他剛才的神情,好像孩子一般茫然。為什麽成人以後,都會有悲傷的事情呢?到底是他們忘不掉,還是根本就選擇讓自己不許忘記?


    她覺得很悶,胸口也悶,腦子也悶。難道人長大以後,快樂的事情便不再重要了麽?他們記得的,永遠是傷心。


    狐七迴去給通寶書局的人賠禮道歉時,他們臉上的表情才叫滑稽,不亞於看到母豬爬樹,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最後終於確定惠王要把他們送迴去,才鬆了一口氣。其中一人大著膽子問狐七到底找他們來什麽事,她支吾了半天,終於還是把想合作出版發行碧空劍訣的事情說了。他們滿口答應,連聲說好。縱然狐七再天真,也知道可信度接近零,他們還是被情勢所迫。她忍不住想嘆氣,看起來,這個任務,難於上青天,她有生之年隻怕是無法完成了。老闆,狐七有愧,沒臉見你了……第二天,啟程迴皇城。一夜過去之後,惠王好像完全恢複正常了。他依舊和狐七說說笑笑,然而以前的那種親昵卻不見了。臨走的時候,他拍著狐七的腦袋笑說以後隻怕沒機會再見了,相互多保重。不知道為什麽,狐七忽然覺得有點傷感,無論別人怎樣說他,他對自己實在是很不錯的。看起來,壞人這個詞,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是,惠王如此,安心如此,小丫頭也是如此。


    惠王走後,別院又恢複了往日的清淨,唯一不同的是,後院多了一個男子——維可。他被惠王留在這裏,說是給他們夫妻團聚,實際上卻類似放逐。他一肚子怨氣不甘自然不必多說,幸好他對安心還是心存恐懼的,不敢過於放肆,否則隻怕整個別院都要被他抱怨塌了。而黃鶯大約由於遭遇惠王一幕,已經死了心,成日隻是坐著發呆,對維可也不聞不問,眼看著要成瘋子了。維可也不管她,事實上,他隻怕還是有點恨她耽誤自己前途的。


    如果不是狐七經常來看黃鶯,替她梳洗送吃的,或許不出幾日別院就要發現屍體了。雖然之前鬼八和小丫頭都說維可不好,狐七還一直沒當真,但看到黃鶯這種樣子,她終於也冷了心,有點隱隱恨他沒良心。真是不懂,為什麽一個人可以變成這樣,如果當初沒有答應他的要求,這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


    小丫頭和安心在無事的時候,也會陪狐七來看看黃鶯。小丫頭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見到黃鶯癡癡呆呆的樣子,不由皺眉道:“她已經不行了,一個人如果沒有活下去的願望,你再怎麽照顧也沒用的。放棄吧!”


    狐七哪裏願意,急道:“怎麽可以這樣!她還活著啊!隻要活著就有希望!我怎麽能眼睜睜看一個人在我麵前死掉?”


    小丫頭瞪她:“你看她這樣子!死掉還痛快點!我又不是沒聽過安明村,那裏是很久以前的南崎人,為了躲避戰亂而建立的村莊。多少年都與世隔絕,習俗什麽的都一派古風!女子都是信奉夫君為天,看得比自己命還重要。現在她的天塌了,你讓她還怎麽活?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


    狐七還想和她吵,安心卻拍了拍她,施施然走到黃鶯身邊,在她眼前揮了揮手。黃鶯卻好像什麽都看到一般,隻是瞪著前方不知名的地方,眼神空洞。安心並起兩指,在她頭頂輕輕一戳,黃鶯猛然一震,然而眼神依舊空洞無神,隻是淚水慢慢湧上來,很快打濕衣襟。


    安心轉身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沒辦法,她或許一輩子都隻有這樣了。如果沒人細心照顧,隻怕很快就會死掉。


    狐七急得幾乎要跟著黃鶯一起哭,她使勁搖著黃鶯的胳膊,輕輕叫道:“黃鶯姐姐!你別這樣啦!維可……維可他那樣壞的人,根本不值得你為他去死啊!自己的命自己最寶貝,你怎麽能這樣糟蹋!”


    黃鶯什麽都沒聽見,始終維持一個姿勢,空洞單調地流淚。狐七忍不住哭了起來,又想轉身就跑,又想緊緊將她抱住。


    安心悄悄搖頭,慢慢從袖子裏取出一個鮮紅的小瓶子。小丫頭眼睛尖,一見那瓶子,忍不住叫了起來:“姑娘!你是要用那個……?”安心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然而狐七還是聽見了,抹著眼淚迴頭不解地看著安心手裏的瓶子,就見上麵寫著“大歡喜”三字。


    她心中微微一動,依稀覺得好像在什麽地方看過這名字,這時卻死活想不起來。眼看安心要把瓶子打開放到黃鶯鼻子底下,她急忙跳起來,叫道:“別這樣!不要對普通人用蠱!”


    她要去搶瓶子,不料小丫頭上來一把扯住她,在她耳邊厲聲道:“安靜點!你是想讓這女子憔悴而死,還是想她多快活幾年?!這是姑娘的仁慈!你少搗蛋!”


    “多……快活幾年?”狐七怔住,那是什麽意思?


    小丫頭又道:“她現在已經失魂落魄了,再怎麽照顧也沒心思活下去,而且無時無刻都在痛苦!與其讓她這樣痛苦地死,不如讓她快樂一段時間!還是你想看她這樣慢慢憔悴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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