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看見,自進入大殿便一言不發的許菁菁,平淡的杏眸中極快的劃過什麽,又很快消失不見。


    江夏皇臉色鐵青,重重一拍桌子。


    “太子,你還要繼續胡鬧到什麽時候?”


    這逆子,之前他就應該狠下心,送他去和蘇錦遙做伴。


    也省得今日他對親妹妹下殺手。


    真是氣的他心口疼。


    蘇錦逸的攻擊堪堪停在半空,神情有一瞬間的茫然。


    察覺到手臂上的力度,他愣愣低頭。


    就看到一隻雪白的小手,正緊緊握著他的手臂。


    便是兩人過招了這麽多次,她也執拗的沒有鬆開。


    青蔥玉指緊繃如弦,昭示著她在用力。


    一小截白皙如玉的皓腕,自華貴寬大的廣袖中滑出,若隱若現。


    順著那繡滿了吉祥紋飾的衣袖往上,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張驚世絕美的小臉。


    她的唇角不同於往日般微翹,是緊緊抿著的。


    昭示著她的不悅。


    那雙同他幾乎一模一樣的鳳眸深處,更是透著不容置疑的嚴肅。


    她在生氣。


    蘇文淵此刻也衝到場中,及時護衛在了蘇傾暖身邊。


    往日宛若小太陽般明朗火熱的少年,此刻盯著他的目光中,卻充滿了警惕。


    仿佛生怕他再度出手傷人。


    那明晃晃而不加掩飾的戒備,霎時讓蘇錦逸蒼白了臉。


    “我——”


    一旁的顧懌趁機拉下他僵在半空中的動作,壓低聲音提醒,“表兄,不要再錯下去了。”


    事未發生,尚可挽迴,一旦他同許菁菁有了什麽親昵的舉動,那就不是禦前失儀這麽簡單了。


    雖然許準不曾明說,但誰都知道,她是許家覲獻給皇上的女人。


    除非皇上開金口,明確拒絕了她。


    否則,任何人都不能動沾染她的念頭。


    尤其還是當著皇上,當著眾皇親國戚、文武百官的麵。


    否則,就是在打皇上的臉。


    他身為人子,身為儲君,就更敏感了。


    蘇錦逸隻覺腦袋有一瞬間的鈍痛。


    他勉力按了按眉心,盡快讓自己從這樣混亂的局麵中清醒過來。


    想起今日是阿暖的及笄禮,想起自己方才過激的行為,他心中頓時湧起強烈的懊惱與後怕。


    他竟然對阿暖動了手。


    還差一點殺了她。


    怎麽會,這樣?


    這一刻,他無比慶幸,父皇那一聲嗬斥驚醒了他。


    否則,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蘇傾暖冷笑一聲,反手將扣在掌心,蓄勢待發的銀針攤開在他眼前。


    “皇兄想要勝我,可不是那麽容易。”


    “你信不信,這針上麵的迷藥,足夠讓你睡足七天七夜。”


    她說的是勝,而不是殺。


    如此一來,他們的交手就變成了普通的切磋,而不是生死決鬥。


    顧懌的心再一次受到強烈的震動,墨眸管不住的怔怔看向了她。


    旁人也許沒注意,可他離得近,瞧的非常清楚。


    方才表兄分明沒有任何收手之意。


    他是真的動了殺心的。


    可是她,卻輕描淡寫的幫他遮掩過去了。


    那樣明顯的殺招,他都看出來了,就更瞞不過作為當事人的她了。


    他微微動容,也終於明白了,表兄這般冷心冷清之人,為何獨獨對她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會如此推崇,如此看重。


    她真的是個至誠至性的好姑娘,值得被偏愛。


    蘇錦逸眸中自責愧疚愈甚,恨不得立即當場給自己兩刀。


    她的話雖充滿了不服之意,但他如何聽不出來,那裏麵滿滿當當都是維護?


    他這個做皇兄的,當真是混賬的可以。


    “阿暖,今日是我對你不住,待事一了,不論你要怎樣,皇兄都任你處置。”


    “但現在——”


    他語氣甚至還夾雜了一絲懇求,“請你別阻止我。”


    動手是他不對,可阿諾就在眼前,他不可能放任她作為許家之女,為父皇獻舞,然後順理成章入宮成為父皇的妃子。


    想到此,他精致如星辰的眼眸,霎時又染上了赤紅之色。


    今日若是旁人,他大可不必在意。


    誰阻撓他,就是他的敵人。


    而對於敵人,他從不會手軟。


    可阿暖不行。


    她是他最疼愛的妹妹,在他心裏,是與阿諾同樣重要的存在。


    他不能傷她。


    更何況,阿諾也是她的朋友,她會理解他今日之舉動的。


    不就是同父皇,同朝廷,同天下為敵?


    他不懼,也有能力處理好一切。


    “那可不行。”


    蘇傾暖卻不接他的茬,冷哼一聲,傲嬌的抬起下巴。


    “我們可是事先約好了的,誰先找到它,它就歸誰。”


    “更何況,如今它已有了主,你若再造次,會讓人許小姐害怕的。”


    言罷,她向許菁菁歉然的彎了下唇,眸光深邃難測。


    “許小姐對不住,你手上這把寶劍,我皇兄曾尋了許久,今日乍然看到,不免失了分寸,讓你見笑了。”


    旁人或許沒留心,可她注意到了。


    就在剛才,皇兄對她下殺手的那一瞬間,許菁菁臉上的情緒隱約有些不對。


    就好像是在——緊張?


    而且,她的腳還小幅度的向前邁了一小微步。


    隻是在皇兄的動作停下後,她又不著痕跡的退了迴去。


    因著寬大裙擺的遮擋,所以這個動作並不明顯。


    可她除了同皇兄交手,其餘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自然不會錯過她這些細小的變化。


    好在皇兄這一刻也是心神不定,出手沒什麽章法,否則,她這樣心不在焉的,還真在他手上過不了幾招。


    至於皇兄方才的舉動,就更讓她奇怪了。


    誠然,因為許菁菁的突然出現,更因為她如今不合時宜的身份,他方寸大亂,衝動了些,容易作出一些過激的舉動。


    但無論如何,也不至於無差別的貿然攻擊他人吧?


    而且還不惜下了殺手。


    浮躁,涼薄,暴戾,理智全無。


    這些從來都跟皇兄不沾邊的詞匯,就在方才那一刻,竟然全部在他身上出現了。


    就很不對。


    她知道,皇兄不是想殺她,而是想殺阻止他的那個人。


    可在這個時候站出來阻止他的人,絕不會是在害他。


    縱是他無暇去細想,顧懌、淵兒包括她接連的提醒,都不能讓他哪怕保持一絲一毫的清醒嗎?


    當然,這隻是她的懷疑。


    如今最重要的,還是先保住他的名聲再說。


    畢竟眾目睽睽,若真有什麽不好的話傳出去,對他的太子之位,是會造成很大影響的。


    蘇錦逸倏然一愣。


    他的行為,會嚇著阿諾?


    想到此,他頓時緊張不已,下意識就看向了她。


    她,不認識他了嗎?


    眾人也是這時才注意到,許菁菁的手上,還拿著一柄約莫四尺出頭的長劍。


    單看那厚重華麗的劍鞘,就絕非凡品。


    “蛟分承影,雁落忘歸。”


    雲頊俊顏有些冷,但到底還是接下蘇傾暖的話,幫蘇錦逸解了圍。


    隻是看著他的眼神,透著濃濃的警告。


    “這承影劍乃天下至寶,蘇兄可要瞧好了,別認錯才是。”


    雖然理解他乍然見到自己心上人時的失態,但他差點傷了暖兒,就不值得原諒。


    待今日事了,總得將他拎到暖兒麵前,讓她揍兩頓解氣才是。


    許菁菁手上拿著的,竟是承影劍?


    不同於江湖三大名器斷痕、殘雪、紅顏錦,這承影劍乃出自上古帝王之手,除了本身的價值,更是身份和權力的象征,在曆朝曆代,都頗受權貴追捧。


    所以在場之皇親貴族,不約而同都露出了貪戀的眼神。


    至於那些對承影劍並不了解的官員,臉上則溢滿了不可思議。


    敢情這兄妹倆當場打個你死我活的,竟隻是為了爭奪一把劍?


    所以根本不是什麽衝冠一怒為紅顏?


    雖然一些心思細膩的女眷,隱約覺得此事沒那麽簡單,但這到底屬於皇家秘聞,她們如何敢提出異議?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隻不過——


    他們倒是有些好奇。


    除了宮內侍衛,任何人都不得攜兵器入宮,否則,將被視為刺客,按謀逆罪論處。


    那麽,這許菁菁又是怎麽將劍帶進來的?


    這時,自入殿以來,一直不曾說話的許菁菁,忽而大大方方跪了下去。


    “兩位殿下喜愛此劍,是臣女之榮幸。”


    清澈靈動的嗓音宛若嫋嫋琴聲,婉轉而又不失力量。


    讓人聽著,便知是一個爽利之人,未曾相交,就不自覺多了幾分好感。


    蘇錦逸原本癡愣的眼神,在聽到她的話,鼻子一酸,幾乎差點落下淚來。


    連聲音和語氣,都是一模一樣的。


    真的是她,他的阿諾。


    蘇傾暖心弦微動,不自覺有些恍神。


    根本就不是像不像的問題。


    而是,她本就是她。


    許菁菁濃密的睫羽垂下,掩去了眸底的情緒。


    “臣女身份低微、行為粗鄙、才學疏淺,原不敢在禦前賣弄。”


    雖是自謙的話,但自她口中說出,卻沒有一絲卑微之感。


    “然祖父為今日之獻舞,嘔心瀝血、殫精竭慮操勞數日,作為孫女,臣女不忍,亦不敢違抗祖父之命,雖惶恐,也隻得勉為其難入得殿來。”


    “隻是不曾想還未表演,卻惹出這樣一場風波,令兩位殿下不快,實是臣女之過。”


    說完這些,她頓了一下,又恭聲解釋。


    “皇上明鑒,兩位殿下明鑒,臣女攜此劍入殿,無作它想,隻為表演之用,因之這鞘中之劍乃是木製,非承影真劍。”


    “待今日過後,臣女自當親自將原劍取來,敬獻給兩位殿下,以作賠罪之禮。”


    字字懇切,句句真誠。


    讓人很難不感受到她的用心。


    眾人:……


    原來嘔心瀝血、殫精竭慮還能這麽用。


    真是活久見。


    他們這還是頭一次遇到,將自家的謀算明明白白攤開說給皇上聽的。


    還說的這麽清新脫俗。


    這許菁菁,怕不是和許家有仇吧?


    蘇傾暖唇邊的笑容肉眼可見的深了許多。


    “既是許小姐的東西,我又怎好奪人所愛?”


    眼見一旁的蘇錦逸沉不住氣就要上前,她連忙快走兩步越過他,率先將許菁菁扶起。


    “更何況,皇兄也並非要奪人所好,他隻是想借過來,觀摩一番罷了,許小姐不必多心。”


    說著,她似是剛反應過來她話中的意思,頓時意味深長的看向許準。


    “敢情這進宮獻舞的想法,不是出自許小姐,而是你許大人的意思呀。”


    她惡劣的勾了下唇,半是揶揄半是玩味道,“還說什麽仰慕本公主,當著父皇的麵,你這可是在欺君哦!”


    其實這件事可大可小。


    若沒有許菁菁這番話,誰又有那個閑情去追究許準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許菁菁自己的意願,就更沒人願意去過問了。


    隻是這許準都利用到她的頭上了,她怎麽也得禮尚往來一番。


    至於父皇對他是個什麽態度,是繼續寵信,還是要趁機削弱,就不關她的事了。


    對於朝廷局勢的走向,她可沒什麽興趣參與。


    當然,許菁菁他是萬萬不能納迴去的。


    最起碼在她確定真相之前,這個人,她截胡了。


    如此一頂大帽子砸下來,許準頓時慌了。


    “皇上,微臣冤枉!”


    他急急忙忙跪下辯解,“微臣隻是想向皇上敬獻自己的一份心意,絕無欺瞞之意啊!”


    他承認,自己是想保住如今的榮華富貴,若是條件允許,多謀劃一些私利,也不是不可以。


    可這並沒有錯啊!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憑什麽別人能送女兒進宮,他就不行?


    古家這些年踩在他頭上作威作福,不就是因為宮中有一個古貴妃嗎?


    她能抓住皇上的心,許菁菁模樣不差,自然也可以。


    甚至說不準還能長盛不衰。


    可現在,一切都毀了。


    他心裏又氣又恨,恨不得立即將這個吃裏扒外的孫女兒給大卸八塊。


    她這是要置許家於死地啊!


    “是麽?”


    蘇傾暖好整以暇的瞧著她,悠悠啟唇,“本公主還以為,許大人是有什麽別的想法呢。”


    具體有沒有,隻有他自己知道。


    但以父皇多疑的性子,隻怕是不會再考慮讓許菁菁進宮了吧?


    除非,他不想要他的江山了。


    許準心頭一跳,更是嚇得頭也不敢抬。


    “皇上明鑒,微臣忠心耿耿,絕沒有存什麽不該有的心思啊!”


    這一刻,他終於意識到了,這位德慶公主是多麽的可怕。


    他心裏後悔不迭。


    好不好的,幹嘛非要利用她啊!


    在場官員大多都是寒族出身,對權勢滔天、盤根錯節的門閥世家早就深惡痛絕,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為許家出頭。


    至於一些皇親和其他勳貴,雖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但到底事不關己,也沒有開口的打算。


    而顧懌就更不會了。


    雖然之前他也覺得獻女進宮這樣的小事無傷大雅,隻要拒了就是了,不必誇大處理,但今日表兄的表現,讓他深刻認識到了許家潛在的危害。


    更何況連許菁菁都在對許家落井下石,他一個外人,就更沒有為其求情的必要了。


    所以一時間,偌大的宮殿內靜悄悄的,竟沒有一個人說話。


    散落在各處侍奉的宮人內侍,更是屏聲靜氣,不敢發出一絲動靜。


    落針可聞。


    江夏皇深吸一口氣,不住在心裏說服自己,今日是阿暖的及笄宴,即便要清算,也不是現在。


    許準這個老賊,就先讓他蹦噠兩天好了。


    倒是這許菁菁,讓他有些刮目相看。


    瞧著年紀也不大,卻是個聰明的。


    提早同許家劃清了界限,也省的以後被許家牽連。


    打定主意,他輕咳一聲,剛要開口,脊背忽然莫名泛起一股寒戰。


    緊接著,一絲不好的預感,突兀的自心底升起。


    強烈而明顯。


    他怔了怔,還沒來得及想明白這是怎麽迴事,下一瞬,異變突生。


    淩厲的殺意以勢不可擋的速度,忽而毫無預兆的、極快的逼近了他的身後。


    任是他不曾迴頭,都能感受到那毫不留情的、狠辣的風聲。


    耳邊響起刀劍刺入血肉的聲音,他心底一顫,認命的閉上了眼。


    吾命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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