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昏暗的船型屋裏麵,散發著一股枯草腐爛的氣息,還有一股黴味,哪怕這屋子的門一直開著,黴味也散不去。


    張晨對這樣的氣息太熟悉了,他以前在海城做的那些工地,角角落落,經常會有這樣的黴味,很奇怪的,這黴味好像很害怕人,同樣的一個空間,同樣的通風條件,隻要這空間裏有人在活動,黴味就很難滋生,但隻要人離去五六天,黴味就會在這裏降臨。


    張晨早就發現了這個事情,但一直都想不明白。


    船形屋裏麵的地麵是泥地,地上有幾個坑窪,手電的光掃過去的時候,可以看到這些坑裏,水是沒有的,但濕漉漉的,黃大毛抬頭看了看上麵的草屋頂,和他們說,這屋頂該翻修了。


    然後,他自己和自己耳語般地說,誰會來管,沒有人會管了。


    方天成問黃大毛:“老哥,你們做這船型屋,有沒有什麽講究?”


    黃大毛清了清嗓子,“呸”地一聲把一口清痰吐在地上,用鞋底蹭了蹭,他說:


    “要說起這個,就多了,最重要的就是材料的準備,造屋的木頭,用的都是去山裏找的格木,也就是鐵木,七到九月份去砍伐,這個時候的木料不生蟲,砍迴來之後,最少要放一年,能放兩三年的話最好,等木頭完全幹透了,再拿來用。


    “還有竹子,竹子要在晚稻開花之後,冬至前後砍的竹子最好,這個時候的竹子不容易長蟲,砍迴來之後也要放上一年,要陰幹,時不時地還要澆澆水,不要讓它幹裂了,頂上的葵葉,我和你們說過,最好也是秋冬季的,采迴來之後曬幹。


    “還有就是紅白藤,這個最容易,什麽時候采迴來都可以用,隻要曬幹就可以,其他的還有,這地麵,用的是黏土,弄弄平,夯實,太陽曬幹之後,這黏土地就和水泥地一樣堅硬,造房子之前,要先打地基,等地基曬幹曬透了,再開始搭上麵的部分。”


    黃大毛說著的時候,張晨和方天成手裏的兩隻手電筒,朝頂上照著,兩條光柱在屋子裏,好像在追來追去,他們看到這房子內部的結構,其實很簡單,中間是三根二十幾厘米粗的立柱,三米多高,兩邊各有三根兩米左右高的柱子,中間的柱子上,橫著一根脊檁。


    兩邊的矮柱子上,各有一根橫梁,從脊檁到橫梁,有一根根的椽子,椽子很雜亂,有毛竹也有木頭的,中間又有一根根的橫檔,也是有毛竹又有木頭,和這些椽子橫豎交叉,形成一個個方格。


    不管是立柱和脊檁之間,還是椽子和橫檔之間,都是用藤纏繞的,沒有釘子,也沒有榫卯,整個屋頂,就靠這些木頭和毛竹支撐起來。


    張晨發現,這草屋和江浙一帶老建築最大的不同,就是上麵沒有人字梁,大概是因為草屋頂的重量,要比瓦頂輕的緣故。


    黃大毛和他們說,中間的這三根高的立柱,叫“戈額”,“戈額”就是男人,邊上那六根矮的柱子,叫“戈定”,“戈定”就是女人的意思,表明一個家庭,是由男人和女人組成的。


    “按這個比例不對啊,二比一,老哥,那一個男人,不是可以有兩個老婆了?”


    包天斌說,大家都笑了起來,黃大毛反問:“你們漢人,以前一個男人,就一個老婆?”


    “妻妾成群。”張向北說。


    這一間的船形屋,長約十五六米,寬六米多,整個麵積有八九是個平方,不算小,但因為屋頂低矮,特別是到了邊上,屋頂幾乎要碰到人頭了,所以並沒有給人很寬敞的感覺。


    加上它還用一人多高的稻草泥牆,隔成了兩間,前麵那間有三石火灶,是廚房加餐廳,後麵是全家人的臥室。


    他們走出這間船形屋,看到邊上還有比這小得多的,大概八到十個平方一間的草棚,大草棚的頂是拱形的,而那小草棚的頂是人字型的。


    張向北問,這小草棚是不是養豬的?


    黃大毛說:“不是,我們這個寨子,豬都是散養的,白天都在寨子裏跑,晚上的時候,就去邊上屋簷下麵的豬欄裏睡覺,這小草屋叫‘隆閨’,意思是沒有火灶的小房子。


    “我們黎族人,小孩子到了十四五歲的時候,就要和父母分居,男孩子要自己去山上取木料取茅草,給自己蓋這麽一間‘隆閨’,女孩子是父母幫助她準備,幫助她蓋。”


    “主要是到了這個年紀,小孩子懂事了,大人晚上的事情讓小孩子看到不好,還住在一起,大人也不方便吧?”


    包天斌說,大家都笑起來,在場的都是男的,男的在一起,又混熟了,說話就沒有那麽講究了。


    黃大毛也笑了起來,他說:“我們黎寨是落後,但沒有你們漢人那麽保守,我們對男女之情,還是比較開放的,我們年輕的時候,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玩隆閨’。”


    “玩隆閨?什麽意思?”


    張晨來了興趣,問,同時遞過去一支香煙,黃大毛把煙接住,張晨替他點著,黃大毛吸了口,把煙噴出來,定了定神,和他們說:


    “‘玩隆閨’主要就是對歌,傍晚的時候,拿著鼻簫、洞簫和口弓,到女的‘隆閨’前唱歌,男的唱‘開門歌’,意思是我來了,你願不願意我進去?女的要是不願意,她會唱‘閂門歌’拒絕你,讓你去別的‘隆閨’玩,要是願意,就會一邊和你對著歌,一邊打開門。


    “進去之後,男的要唱‘請坐歌’,問女的請不請他坐,女的就會對唱著答應,接下來就是對唱歌謠,彈口弓和吹簫,一整個晚上就這樣玩。”


    “就這樣,沒有玩別的?”包天斌問。


    黃大毛笑了起來,知道老包說的別的是什麽意思,他說:


    “你要是想玩別的就唱出來,唱求愛歌、忠情歌等等,要是喜歡對方,就把自己的草帽送給她,女的要是迴送你草帽或者花帶,那就是表明她也喜歡你,男女之間,在‘玩隆閨’的時候有了小孩也不稀奇,家裏的大人不會罵你們,寨子裏的人也不會說你們閑話。”


    “老哥你年輕的時候,肯定風流倜儻、一表人才,泡了不少的女孩子吧?”包天斌問。


    黃大毛嘿嘿地笑著,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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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兒子就是我‘玩隆閨’的時候有的。”


    大家都哄笑起來,包天斌叫道:“果然厲害啊,老哥!”


    “來來,老哥,你給我們唱唱,讓我們見識見識。”張晨說,其他的人也叫好。


    黃大毛在簷下一塊橫著的,架在兩個泥墩上,當作是長凳的木板上坐了下來,其他的人或站或坐,都在等著,黃大毛開始唱了,聲音有些沙啞,他用的是黎語,其他的人聽不懂他在唱什麽,但他臉上流露出來的那種深情,和聲音裏的那種調皮,讓他們感受到了男歡女愛。


    黃大毛唱著的時候,目光越過了寨子裏水波一樣起伏的一排排船屋的屋頂,寨子裏散落著椰子樹,和木頭的電線杆,寨子外麵,是一片的蔥綠,高的是椰子和檳榔樹,矮的是蒲葵樹。


    寨子坐落在山坡上的一塊平地,風從寨子周圍的樹林裏吹過來,又吹向另外一邊的樹林,黃大毛眼看著在風中搖曳的椰子樹和檳榔樹,他的聲音慢慢開始變得低沉,已經不再是那種輕鬆和俏皮的風格,張晨聽著,感覺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種悲涼。


    大家都沉默了,默默地聽著。


    黃大毛終於唱完,目光還停留在遠處,沒有說話,其他的人也沉默著沒有說話,過了好久,黃大毛歎了口氣,他說:


    “生活了幾輩子的寨子,現在連一條狗都沒有了。”


    張晨掏出一支香煙,遞給黃大毛,黃大毛接過,點著,張晨問:


    “老哥,你懷念這裏的生活嗎?”


    黃大毛想了一下,他說:“很難說,那個時候在寨子裏,苦是真的苦,但大家都苦,也就不覺得苦了,加上年紀也輕,每天無憂無慮的,也沒有什麽事,幾個人,一人拿著兩個地瓜,就開始賭博,贏的人拿著一堆地瓜迴去,輸的人空著手迴去。”


    張晨他們都輕輕笑了起來,黃大毛說:


    “那個時候,大家在一個寨子裏,更像是一家人,還真的不是低頭見,就是抬頭見,進人家家裏要低頭嘛,走在路上要抬頭嘛,就這麽大一個寨子,你們看看,你幹什麽,全寨子的人都看得到,你就是在自己家裏放個屁,全寨的人都可以聽到。


    “碰到有什麽需要人幫忙的,站在門口喊一聲,這人就跑過來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家家住進了樓房,院門一關,誰也不管誰在幹什麽,別的不說,就是現在村裏的很多小輩,我都已經不認識,那個時候,哪裏會這樣。”


    “我聽出來了,老哥,你其實並不是很想搬下去。”張晨笑道。


    “不想搬又能怎麽樣,生活沒有了啊,在這山上的生活沒有了,其他的人都搬下去,人和人也開始比了,人家在造新房,你不去造?再住在這樣的草棚裏,就是我們老的願意,家裏小的也不願意,別人都造新房,你不造,丟人呢,再說政府還有補貼。”


    黃大毛說著又歎了口氣。


    方天成沒話找話,問:“老哥,這屋頂,一般要蓋幾層?”


    “兩到四層,頂上多一點,厚一點,到兩邊的時候少一點。”黃大毛說。


    拱形頂棚的中間,也就脊檁的位置,加蓋了一排草排,也就是這排草排,讓屋頂變成了弧形,而不是人字型,這排草排的上麵,平行走了兩根毛竹,把草排壓住,這樣,屋頂留不住積水,也就不容易漏水,同時,草排也不會被風吹走。


    “老哥,這屋頂多久換一次?”方天成問。


    “小修不一定,哪裏漏了就修補哪裏,草頂不是鋼筋水泥,葵葉再不容易腐爛,也會有爛的時候,一般五六年,整個屋頂,肯定要換一次草排。”黃大毛說。


    張晨看著眼前的這一片屋頂,顯然都已經過了黃大毛說的換整個屋頂的年頭,草頂已經不再是那種枯黃色,而是已經發黑,壓著草頂的毛竹,也變成了黑色,有幾幢草屋頂上的那一行草排,葵葉已經碎爛,看上去糊塗一片,而不是一根根的。


    “老哥,這寨子裏的草屋,建起來的時間都很久了吧,有沒有上百年?”張晨問。


    “沒有。”黃大毛說,“最早的那批草屋,已經拆掉了,這些,了不起也就二三十年,都是後來重新建的。”


    “怎麽,是遇到了台風什麽的?”張晨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然災害的侵襲。


    “不是,是那些草屋原來用的木頭,不是格木,而是黃花梨,黃花梨硬啊,不會爛啊,那些年海南黃花梨變得金貴,很多人就到我們這裏,不光我們這裏,所有的黎寨都有人去,去收黃花梨,出的錢,讓你新蓋一幢草屋還有的多,大家肯定就賣了……”


    “所以那些老房子,都拆掉重建了?”張晨問,黃大毛點了點頭。


    二十多厘米粗的海南黃花梨,那價格不是一般的貴,而是可以說昂貴了,當有人知道在黎寨的這些老船型草屋裏,有很多是用了黃花梨,那來收購黃花梨的人,肯定趨之若鶩,就像張晨小時候,那些四處在收“袁大頭”的,民風再淳樸的黎寨,也抵擋不住那些巧簧之舌。


    連家都拆掉了,黃大毛說的這裏的“生活”,怎麽可能不改變,他就是再會唱歌,大概也唱不出歲月的變遷,唱不出這裏麵的淒苦和心酸吧。


    一行人下山,迴到了黃大毛家裏,包天斌這才拿出張晨畫的效果圖給黃大毛看,和黃大毛說出了他們這次的來意,想請黃大毛去瓊中,到他們公司上班,負責收葵葉曬葵葉編葵葉,包天斌和黃大毛說:


    “老哥,不需要你自己動手幹,我會給你配幾個小夥子,你教他們怎麽幹就可以,你就當技術顧問。”


    有這樣的機會,黃大毛馬上就答應了,他說:“我還能幹,要是不叫我幹,閑在那裏,我還怕閑出毛病。”


    張晨想到了,和他們說,其實我們在牧場裏,可以種一批蒲葵,既可以遮陽,也可以當作景觀,最主要的是,到了秋季,我們可以把葵葉收下來曬幹備用,這麽大麵積的屋頂,肯定需要日常的翻修,這樣,黃老哥就可以長期在牧場工作,而不是隻為了做這一個工程。


    張向北和包天斌都覺得張晨的這個想法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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