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向南還是會從小區的後門出去,去江邊公園吊嗓子,雖然國際街頭戲劇節已經開幕,向南每天很忙,要見太多的人,說太多的話,感覺自己嗓子都有些啞了,但越是這樣的時候,就越不能放棄練聲,吊嗓子很多時候,是在給嗓子做一次保健操。


    向南他們小區後麵的這一段江邊,已經是整個江邊公園最僻靜的地方,但這幾天,永城外地人太多,這裏在大清早,也變得人多了起來。


    新安江邊,每天四五點鍾開始濃霧鎖江,那種在黃山清涼台或光明頂才能看到的氣勢磅礴的雲海,在這裏,你隻要站在江邊的樓上或馬路上,文化廣場通往江邊的台階上,彩虹橋或白沙大橋上就可以看到。


    但霧海畢竟不是雲海,和雲海相比,它顯得更加的清秀和婀娜,如果雲海有陽剛之氣,這霧海就有陰柔之美。


    走到江邊,你就更是置身在這樣的霧靄裏,吸一口,是清涼的,甜絲絲的,“味道有點甜”的可不僅是江水,還有這江霧,行走在這樣的霧氣繚繞中,給人一種縹緲的感覺,這江邊的奇霧,清晨和傍晚的時候最濃,到了上午的九、十點鍾和午夜,才開始漸漸散去。


    因此之故,清晨的江邊,來感受這江霧的外地人就特別多,在霧中走著走著,就走遠了,走偏了。


    向南站在江邊的兩棵櫻花樹之間,麵朝著江水,身後的人對她來說,也仿佛霧氣,她顧自咿咿呀呀或啊啊啊啊著。


    向南站在那裏,她感覺到有人坐在附近的石凳上盯著她看,每天都會有這種好奇的人,向南起初一如往常,不以為意,繼續練著自己的聲,她唱起來的時候,不遠處的碼頭上,搗衣的聲音也停止了,向南的聲音,被濃霧托著似乎落不下來,飄飄蕩蕩地朝江中心而去。


    但眼角的餘光掃到,這個身影有些麵熟,向南轉過身,看到盯著她看的,是那個在永城中心商場的中庭,表演平衡術的那個泰國女人。


    向南朝她笑笑,她也朝向南笑笑。


    她還是穿著那身黑色的衣服,隻是腳上多了一雙木拖鞋,看到她,向南不知道為什麽,就有一種親近感,她朝著她走過去,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


    坐到邊上再看,向南發現這個女的,實際的年齡比她看起來要大,她看上去隻有三十多歲,但湊近的時候,可以看到她眼角細密的魚尾紋,特別是她笑起來的時候,她應該有四十多歲了,皮膚很好,白得近乎透明,這是讓她看起來顯得年輕的原因。


    兩個人一個一句中文也不會說,一個一句泰語也不會講,沒有辦法用語言交流,隻能是互相微笑,然後示範和模仿。


    其實她也不喜歡和人交流,不喜歡說話,看到向南,她才似乎有了更多的微笑。


    她輕輕地拍了拍向南的手臂,向南驚了一下,她的手臂被她的手觸到的時候,向南感覺到她的手很涼,就像是一塊冰,涼到會把人灼傷。


    她接著指指自己,然後閉上了眼睛,向南明白了,她這是讓她跟著學,向南點了點頭。


    她閉上眼睛,好像是沒有聲息,但向南聽到,她是在慢慢用鼻子吸氣,隻是很慢很慢,那氣息細若遊絲,好像是自己飄飄渺渺飄進去的,但時間卻很長,向南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吸這麽長的氣。


    接著,她的頸部微微動了一下,雙唇輕啟,開始慢慢地用嘴巴吐氣,向南也沒有見過,一個人吐氣的時候,可以這樣氣息均勻而又綿長。


    她睜開眼睛,朝向南微微笑著示意了一下,向南學著她的樣子,閉上眼睛,開始緩慢地吸氣,她盡力控製著自己,心裏默念著慢一點慢一點,但就是沒有辦法像她那麽緩慢,向南越是想讓自己放慢速度,好像就越做不到,向南不禁心裏有些急了,氣息開始變得有點紊亂。


    她伸出了兩根手指,輕輕地搭在了向南的頸部,很神奇的,就像一個開關突然打開,又像是一個吵嚷著的人,突然安靜下來,向南頃刻間就變得氣息均勻。


    那兩根冰涼的手指在向南的頸部,開始是一上一下分開的,慢慢地並攏,像冰在玻璃上滑動,速度很慢,幾乎不易察覺,向南隨著她手指的移動輕輕地吸氣,感覺到有源源不斷的清涼的、甜絲絲的霧氣,從她的鼻翼間進入。


    向南感覺自己的肺就像是一個空蕩的山穀,源源不斷進入的氣息,把這個山穀慢慢填滿,但並沒有給人很臌脹和悶的感覺,而是像一個充滿了氣體的氣球,感覺到自己整個人變輕飄了,似乎馬上就要飛起來,這種感覺太美妙了。


    搭在她頸部的手指停住了,接著輕輕地叩了一下,向南明白了,這是要她開始吐氣,她學著她前麵的樣子,慢慢地吐氣,那兩根已經並攏的手指慢慢地分開,向南隨著她手指的移動輕輕地唿氣。


    向南感覺有一扇門,開得越來越大,雖然閉著眼睛,但眼前卻越來越明亮,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完全被打開了,自己不是用嘴巴在吐氣,而是每一個毛孔都在朝外散發著。


    她覺得自己慢慢地變得透明,慢慢地變得純粹和潔淨了。


    搭在向南頸部的一根手指輕輕地按了一下,這是一個停止的信號,接著又指引著向南開始吸氣,然後吐氣,向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唿吸中,甚至連她的那兩根手指什麽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向南如癡如醉,沉浸在一個美夢裏舍不得醒來,等她慢慢地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到那個女人,正溫和地看著她微笑。


    向南知道,她這是在教她怎麽調整自己的氣息,向南說謝謝。


    那女人轉過頭去,看著眼前的迷霧,目光深入到了霧的深處,好像在尋找著它的源頭。


    她們能聽到腳下江水汩汩流動的聲音,但看不到江麵,笑意從她的臉上一點一點地消失,她端坐在那裏,開始變得像是一尊雕塑,向南覺得,這時候自己要是再去握她的手,她的手肯定會更加冰涼,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塑那麽冰涼。


    但向南不敢伸出手去,她專注的神情讓人不敢打擾,就像她在永城中心商場的中庭,頃刻間就可以讓幾百個人安靜下來一樣。


    她慢慢抬起胳膊,雙手在霧中遊動著,就像是兩尾魚在水裏自由自在地遊,又像是兩隻白色的蝴蝶,無聲地扇動著它們的翅膀,她的手很柔軟,動作也很柔軟。


    她的雙手在霧中不停地遊動著,看起來漫不經心,向南卻不由得睜大了眼睛,一臉的錯愕。


    向南看到了一個神奇的景象,在這個女人雙手的遊動中,她的雙手之間出現了一個白色的霧球,真的是霧球,圓圓的,半透明的,就像一個水晶球,有保齡球那麽大,球中間的霧氣還在流動著。


    她捧著這個霧球轉過了身,把它遞給向南,向南禁不住攤開雙手去接,霧球到了向南的手裏,停留了一兩秒鍾就消散了。


    向南看得目瞪口呆,她木訥訥地問:“太神奇了,你是怎麽做到的?”


    這句話不用翻譯,對方也能明白,但她沒有解釋,隻是朝向南又笑了笑。


    她閉上眼睛,指指向南,向南明白了,這是在教她馬上把自己,從剛才的驚訝中抽離出來,向南閉上眼睛,按照她前麵教自己的,開始吸氣唿氣,人馬上就平靜了下來,似乎感覺到自己剛剛的驚訝,也變得很遙遠。


    向南吸氣,唿氣,吸氣,唿氣,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等到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石凳上隻有自己一個人,那個女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向南一點感覺都沒有,她站起來朝四周看看,四周都是白色的霧,她早就雲深不知處了。


    向南輕輕地歎了口氣。


    向南看看手表,已經快八點鍾,早過了她每天要離開的時間,但不知為什麽,向南今天對這裏有些留戀,一時竟不想離開。


    她站在兩棵櫻花樹之間,開始繼續練聲,向南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氣息特別悠長,歌聲飄飄蕩蕩,仿佛可以一直掠過寬闊的江麵,抵達對麵的山巒。


    向南這才明白,剛剛這個女人在邊上,是發現自己練聲的時候氣息調整有問題,教了自己,向南站在那裏,吸氣,然後吐氣,接著開始咿咿呀呀和啊啊啊啊,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可以一直蜿蜒下去,沒有盡頭。


    不得不離開了,向南朝四周看看,還是沒看到那個身影,向南有些失落,往迴走去,心裏對她充滿了感激,她迴想著她剛剛雙手製造出來的那個霧球,遞給自己,就覺得自己的胸臆間充盈著一種透徹和溫和,還有一絲的傷感,不知不覺,向南的眼睛濕潤了。


    向南迴到家裏,沒時間了,連早飯都來不及吃,就趕緊進房間換了衣服。


    迴到餐廳,她拿了一個保鮮袋,把外公賣迴來的大餅和油條放了進去,又從冰箱裏拿了一盒牛奶,背上包,匆匆就出門去了,走進電梯的時候,她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匆匆忙忙的舉動真是一個罪過。


    向南看著電梯不鏽鋼廂壁裏的自己,輕輕地笑了起來。


    她覺得自己,好像剛剛從另外的一個世界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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