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隱隱約約知道一些姚芬的事,不是從小樹這裏,而是從趙欣那裏,兩個女孩子,長時間在一起,關係又還不錯,再隱秘的事情,也總有會說出來的時候,秘密就像是擊鼓傳花,聽的那個人,也總忍不住,不甘心別人的隱秘就漚在自己手裏,總是要傳出去。


    於是,趙欣在姚芬離開“湖畔油畫館”之後,一次閑聊,又把姚芬的事告訴了張晨。


    姚芬的父母,都是上海鐵路局杭城工務段的職工,她爸爸還是一名工程師。


    姚芬從小到大,學習一直很好,父母和親戚朋友,都對她寄予厚望,覺得她以後,肯定是上名牌大學,然後成為一名女工程師或者教授。


    沒想到姚芬到了高二的時候,發神經一樣,突然就迷上了畫畫,還說高考要考浙江美院或中央美院,姚芬的爸媽被嚇了一跳,但起初,還以為她隻是開開玩笑,沒想到她用自己積攢的零花錢和壓歲錢,偷偷去買了繪畫材料,還給自己報了一個美術培訓班。


    當時姚芬他們學校,不住校的學生,晚自習是自願的,可以來學校,也可以不來學校,姚芬是那種,不住校也要堅持來晚自習的好學生。


    姚芬每天吃過晚飯就出門了,她爸媽還以為她和往常一樣,去學校晚自習。


    直到一個多月之後,她媽媽去開家長會,班主任才告訴她媽媽,姚芬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來晚自習,而且,她現在各科的成績都有所下降,已經從原來的班上第一名,落到五六名,希望姚芬的父母能夠引起重視。


    姚芬的媽媽大吃一驚,迴到家裏,在父母的嚴詞逼問下,姚芬才告訴他們,自己晚上都去學畫畫了,還滿不在乎地告訴她的爸媽,就藝考的那點文化課要求,她不用學也沒問題,學校其實現在去不去都無所謂,更別說晚自習了。


    姚芬的爸媽,這才知道姚芬說要考美院,不是說著玩的。


    兩個被嚇壞的家長當即行動起來,從姚芬房間的床下和櫃子裏,搜出了畫夾和顏料紙筆,姚芬的爸爸當場就發飆,把畫夾用菜刀剁爛剁破了,油畫紙是紙板上粘一層麻布做成的,手撕撕不爛,她媽媽就用剪刀鉸爛了。


    油畫顏料,也都被她爸爸一管一管,擠到了衛生間的蹲坑裏。


    姚芬當然和他們爭搶,但她哪裏爭搶得過他們兩個人,隻能嚎啕大哭著看著自己這些心愛的東西,被一點點毀了,姚芬和父母大吵一頓跑了出去,當天晚上也沒有迴來,第二天也沒有去上課,晚上接著也沒有迴來,她父母這才驚慌起來,擔心她想不開,出了什麽意外。


    他們發動所有的親戚朋友,滿杭城地找,還去派出所報了案,但最終一無所獲,班主任知道這個情況後,也動員了全班的同學幫助一起找,也沒有音訊。


    直到過了二十多天,有同學在放學迴家的公交車上,說是在浙大的大門口看到了姚芬,第二天去學校,告訴了老師,老師趕緊打電話去姚芬爸爸的辦公室,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


    姚芬的爸媽,當即跑去了浙大,找遍了整個校園,也沒有找到姚芬,兩個人一邊找一邊奇怪,這姚芬就是離家出走了,她跑到浙大來幹什麽?


    最後去問門口的保安,保安反問他們,你女兒是幹什麽的?姚芬的爸爸想到了,他說學畫畫的。


    保安說,浙大後麵那裏,財神廟這塊的農民房子裏,住了很多學畫畫的,你女兒會不會在那裏。


    姚芬的父母,當即找去了浙大後麵,那時的浙大,前麵是有門有圍牆的,但後麵連圍牆也沒有,一直走去,就可以走到後麵的那個叫財神廟的村子。


    姚芬的父母一家家地找著,果然在一戶農民的出租屋裏,看到了姚芬和七八個外地來學畫畫的小孩在一起,男男女女住在一個房間,都是打地鋪。


    她父母看到姚芬的時候,姚芬穿著的那件羽絨衣,前麵是厚厚的一層汙漬,蓬頭垢麵,就像一個叫花子,身上都散發著一股黴爛味,姚芬的媽媽抱著姚芬就痛哭了。


    但姚芬沒有哭。


    她父母要帶她迴去,姚芬說,迴去可以,除非他們同意她學畫畫,參加藝考,不然她死也不迴去。


    在那種情況下,看到女兒這個樣子,父母的心都碎了,哪裏還顧得了其他,他們當然是答應了姚芬的要求,姚芬這才跟他們迴家去。


    接下去,姚芬的父母雖然同意了姚芬學畫畫,但那畢竟是在特殊的情況下同意的,並不是真的願意,兩個人還是繼續勸說姚芬放棄那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姚芬當然不肯。


    雙方雖然沒有再大吵大鬧,但平時小矛盾還是不斷,互相也是越看對方不順眼。


    到了第二年藝考,像趙欣他們這些學畫的,一般都會報很多學校,而且是高中低,從中央美院、浙江美院,這兩所全國唯二的,分屬教育部和文化部的部屬專業美術學院,一直到下麵地級專科學校,像什麽陶瓷啦、絲綢啦、工藝類的大專,都會報名。


    這些學校的專業要求比較低,報考的人數相對也少,可以提高自己的命中率。


    但姚芬是個很執拗的人,自視甚高,心裏大概也有和自己的父母賭氣,就是要做給他們看看的想法。


    她其他的學校一律看不上,就瞄準了浙江美院和中央美院,連四川美院、魯迅美院這樣的省屬專業美術學院也看不上,更別說像什麽浙江絲綢工學院、景德鎮陶瓷學院這樣的大學。


    她這是一根筋,自己給自己立了一個很高的標準。


    結果是趙欣反倒考上了蘇州工藝美術學院,在張晨看來,水平比趙欣更高的姚芬,既沒有考上中央美院,也沒有考上浙美,她落榜了。


    更糟糕的是,那一年,姚芬的同班同學,原來在學校裏成績比姚芬差的,他們對麵樓的同事的小孩,反倒考上了同濟大學,在大門口拉橫幅,在院子裏放鞭炮,熱熱鬧鬧地歡慶著。


    那幾天,姚芬的爸媽連門都不敢出,就怕碰上對麵的同事,更怕碰上其他的同事,問他們姚芬考得怎麽樣。


    他們勸說姚芬,收了藝考的念頭,補習一年,他們覺得,姚芬再考上名牌大學的可能性還是有的,畢竟基礎在那裏。


    姚芬不肯,她還是要堅持參加藝考,姚芬的爸媽,說什麽也不同意,雙方終於又爆發了一次嚴重的衝突,姚芬再度離家出走,有了第一次的經驗,這次姚芬的爸媽連找都懶得再去找了。


    沒有了家裏的支持,姚芬其實也等於是切斷了自己再參加藝考的基本條件,藝考是很花錢的,你平時上培訓班要交學費,畫畫要買材料,材料都不便宜,雖然姚芬不像趙欣他們,報了很多學校,需要天南地北地跑,就是一個中央美院,你也要有去北京的車旅費。


    這些姚芬到哪裏去拿?她連平時的生計都成問題,天天吃稀飯啃饅頭都啃不起,住都沒有固定的住所,到處找朋友和同學家裏借宿,那時家家的住房都不寬敞,就是借宿,也不能擠久,更別說還要買畫畫的材料和上培訓班,更別說還要報名參加考試。


    離開了家的姚芬,其實也就徹底告別了再參加藝考的可能,她除了靠自己的長相,在社會上鬼混,其實沒有其他的出路。


    城裏的小孩,還不如鄉下的孩子,真要讓她拉下臉,去找什麽工打的時候,她情願餓著肚子還挑肥揀瘦,當個營業員,她還擔心會被同學和熟人看到,丟不起那個臉。


    而要去什麽正正經經的單位,那時還不像現在,什麽單位不需要開後門,姚芬到哪裏去找後門?


    於是姚芬,就隻剩混社會,破罐子破摔這一條路了,她很快學會了抽煙喝酒,交起了男朋友,那男朋友,就是那個爛人,也是個好吃懶做的貨,沒有什麽正經的工作,就靠著到處坑蒙拐騙騙點小錢,這樣維持著兩個人的最低生活。


    姚芬的父母,那時還沒有和姚芬斷絕關係,姚芬雖然已經離家出走,他們心裏還是掛念的,找鄰居的小孩們,讓他們去幫助打聽姚芬的情況,小孩們的耳目和交際是很廣的,他們很快就打聽到了姚芬和一個叫條兒的住在一起,這個條兒,就是一個混混。


    姚芬的父母,聽到了宛如晴天霹靂,那時一個女孩子,和男的住在一起就是不要好了,和一個混混在一起,基本就可以認定是個女混混。


    姚芬的父母,幾次找到了他們住的地方,想勸姚芬迴家,她媽媽哭著和姚芬說,我們也不要你再考什麽大學了,你就迴家,在家裏好好待著,沒有工作也沒有關係,爸媽養你。


    姚芬說什麽也不肯迴家,碰到條兒也在的時候,姚芬的父親,總是會和他大吵一頓,然後不歡而散。


    最後一次,是條兒陪著姚芬迴家拿東西,姚芬的爸媽把姚芬放進去了,但死活不讓條兒進門,條兒和姚芬的父親,不僅吵起來,還打了起來,條兒揮手一拳,就把姚芬的父親打得滿臉是血。


    幸虧隔壁鄰居湧過來,好幾個人一起把條兒扭住了,扭下了樓,趕出了大門。


    條兒在門外的江城路上罵罵咧咧一陣,氣咻咻走了。


    姚芬家裏,姚芬和父母的爭吵還在繼續,她爸爸已經是徹底絕望,和前麵不一樣,他現在已經不再是挽留姚芬,而是衝她媽媽吼著,讓她走,我就當沒有這個女兒,這是在往外麵趕她了。


    姚芬當然更是要往外走,她媽媽氣急了,最後說,你今天要是出去,就不要再迴這個家。


    姚芬說好,我不迴。


    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媽媽買的,你有本事,就把它們都還給我。


    她媽媽的本意,當然是以此要挾姚芬,讓她不敢出門,沒想到姚芬竟當著她父母的麵,一件件地脫起了身上的衣服和褲子。


    那時候是冬天,姚芬脫了外麵的羽絨衣,又脫裏麵的毛衣毛褲和內衣,接著脫鞋子和襪子,最後是隻穿著一條短褲和胸罩站在那裏,一雙眼睛瞪著她媽媽問:


    “可以沒有?”


    她媽媽完全傻掉了,哪裏說得出話,姚芬就這樣赤著腳,轉身走出了家門,圍在外麵看熱鬧的鄰居,有人實在看不下去,把自己身上的勞保大衣披在了姚芬的身上。


    姚芬就這樣走了,從此和自己的家裏,徹底斷絕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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