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想請原田誌乃吃晚飯,原田誌乃說,晚上有一些在杭城的日本朋友,辦了一個趴,算是送別宴。


    劉立杆說,那明天,明天晚上,我們也一定要有一個送別宴。


    原田誌乃說,好吧,那就去土香園,迴去日本之後,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吃到土香園的菜了。


    張晨說好,明天晚上,我們就去土香園,你把你想吃的,都吃個夠。


    原田誌乃笑笑,起身告辭。


    原田誌乃走後,張晨馬上打了趙欣和小樹的電話,讓他們過來看平山鬱夫的原作,姚芬跟著小樹一起來了,三個人看到這一幅畫,也是讚歎不已。


    張晨問小樹怎麽樣?


    小樹說,太他媽的敏感了。


    張晨點點頭,他知道小樹在說的,是色彩。


    繪畫,說到底還是線條和色彩的藝術,照相機沒有發明之前,“形”還是畫家關注的重點。


    古典畫家安格爾、倫勃朗和魯本斯、委拉斯貴支們,他們承擔著的,其實是攝影師的作用,他們接受的訂單,都是要求他們用畫筆記錄人像,越逼真越好,“形”充斥著整個畫麵,到了印象派畫家莫奈和梵高那裏,“形”開始變形了。


    到了表現主義和立體派畫家蒙克和畢加索,“形”開始被解構,色彩和線條開始凸顯出來,等到米羅、保羅克利等未來派畫家出現時,“形”已經變成了一個個符號和色塊,不再是具象的形,到了蒙德裏安,形徹底地消失,畫麵變成了幾何圖案的色塊。


    沃霍爾之後,藝術家們開始走得更遠,很多人甚至離開了畫架,玩起了裝置和行為藝術。


    張晨始終認為,做裝置和行為藝術的,當然可以說是藝術家,但做裝置的,更接近雕塑家,搞行為藝術的,更接近表演藝術家,不能再稱為畫家了。


    畫家還是要固守著畫筆和畫架。


    整個畫架上的曆史,不管怎麽變化,始終沒有消失的,就是線條和色彩,到了朱德群、趙無極那裏,借用了中國畫大寫意和潑墨的手法,在潑色彩,連線條也開始消失了,但色彩始終還在,離開了“形”和線條之後,色彩變成了畫麵上的一切。


    它們通過彼此的關係,構成了一幅畫的節奏和情緒,一個好的畫家,必然是對色彩很敏感的畫家。


    張晨看著這幅《哀傷的玫瑰》,讓他饒有興趣的是,這種悲傷是怎麽傳遞出來的?


    玫瑰不會給人悲傷的感覺,能帶來的,隻能是色彩,它通過畫麵上色彩的安排,那大紅的玫瑰和褐色的陰影,熱烈的紅色和冰冷的玻璃花瓶的白,還有綠色的葉子,就像一個音樂家把不同的音符組織在一起,悲傷就從這種精心的安排裏出現。


    如果把《哀傷的玫瑰》和小樹的《姐姐》放在一起,兩者都表達了哀傷的主題,小樹的《姐姐》是要依賴畫麵上姐姐的形象的形象,和那個張晨的背影,把這種哀傷表現出來,平山鬱夫的這幅《哀傷的玫瑰》更純粹,它就是靠色彩的巧妙敏銳的安排,表現了出來。


    張晨知道,小樹說敏感的時候,心裏是服的。


    張晨也服,他服的人不多,但這幅畫,讓他服。


    張晨讓小樹和趙欣,把畫帶去湖畔油畫館,張晨和趙欣說,先收藏到庫房裏,我想好怎麽推出它的時候,再展出來。


    趙欣說好。


    原田誌乃在杭城又待了四天,就到了迴去日本的時間,張晨去機場送的他,原田誌乃推著行李車,走向安檢處的時候,張晨覺得,他的背影有些佝僂,和像是小樹的《姐姐》裏,自己的那個背影,張晨禁不住心裏一酸。


    他想,這大概就是一個有失敗味道的背影,一個被命運拋棄或重擊的背影,十二年,足夠把再多的熱情都澆滅了,十二年一覺杭城夢,夢醒的時候,發現自己空對月,根本就什麽也沒有改變,什麽也改變不了,這大概就是小人物的悲哀吧。


    有那麽一瞬,張晨很想把這個背影畫出來,如果命名,就命名為《哀傷的背影》,或和朱自清那樣,直接就命名為《背影》,朱自清那篇文章的調調,也是哀傷的調調。


    原田誌乃過了安檢,迴過身,踮起腳,身子和舉起的手臂都竭力地往上長,把塞在皮帶裏的襯衣下擺都扯出來了。


    原田誌乃朝張晨揮著手,張晨也朝他揮著,然後看著他的背影,消失不見了。


    ……


    張晨走到了停車場,坐進車裏,卻沒有馬上啟動車子,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心裏堵得慌,很想找人說說話,隨便說什麽都可以,但又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一個,適合在這種情境下說話的,能夠理解自己的人。


    這一刻,張晨真的很想小昭,小昭要是在他身邊,張晨不用說話,隻要抱著她,把頭埋在她的懷裏就可以。


    小昭會輕聲的問,親愛的,你怎麽了?


    張晨會不吭聲,隻是搖頭。


    小昭接著就不會再問,她知道這個時候,是她的男人最脆弱的時候,她就是感覺得出來,小昭也不說話了,她把手插進他的頭發,輕輕地揉著,張晨很快就會睡著。


    張晨呆呆地坐了一會,拿起手機,翻出賀紅梅的電話,看了看,歎了口氣,他把把手機放下了。


    自從那天,賀紅梅換了新手機之後,張晨覺得,怎麽好像連人也換了一個,他們現在每天通電話的次數變少了,每次通話的時間,也變短了。


    兩個人通電話的時候,張晨感覺得出來,賀紅梅總是有些心不在焉,常常電話說著說著,突然就像想起了還有什麽急事要辦,蹦出一句“好了,拜拜”,就把電話給掛了。


    不僅通電話的時候是這樣,現在,就是在msn上,也是這樣,很多時候,張晨盯著電腦,他看到賀紅梅的頭像,顯示離線,或出現一杯咖啡,表明她離開的時候,張晨強烈地感覺,她其實就在電腦前麵,她把狀態設置了。


    張晨的這種感覺,很快就被驗證,已經有兩三次,張晨打開電腦的時候,看到賀紅梅明明在線,他正想和她打個招唿的時候,賀紅梅的狀態,馬上就變成了離線。


    怎麽可能有這麽湊巧的事情,張晨斷定,賀紅梅一定是看到他上線了,才想起來自己狀態沒改。


    匆匆地,就改了。


    這個感覺,就像兩個人當麵碰到,其中一個,轉身就逃走一樣,這讓張晨,感到糟心透了,但又不好說什麽。


    這在以前,是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以前,兩個人隻要看到對方在線,馬上就會發出一支玫瑰,算是打招唿,接著,就開始在對話框裏熱聊起來,從文字到語音再到視頻,直到賀紅梅叫道,哎呀,師父,這樣我什麽事情都做不了,一整天隻和你聊天了,關掉關掉,你快把msn關掉。


    嘴裏說著讓張晨關掉,心裏還是舍不得,看到張晨沒有馬上離去,嘻嘻笑著,問,你還想說什麽?


    張晨說了什麽,兩個人就繼續說下去,直到賀紅梅又叫,關掉關掉,不許賴皮,你快把msn關掉。


    如是三五次後,才肯放張晨走。


    張晨打開了msn的對話框,盯著空空蕩蕩的對話框,上麵什麽都沒有,按照他們以前的習慣,哪怕對方不在線,隻要自己上線,也會給對方留下一支玫瑰花,兩個人的這個習慣,還是源於他們看到的一首詩,詩裏寫著:


    “今天有人送花/你會幸福一天/仿佛空空的花瓶/已等待了多日……”


    他們是多麽地希望對方每天都能幸福啊,所以隻要一有機會,就會送出一支玫瑰。


    哪怕你前麵在,哪怕真的就是那麽湊巧,我來的時候你正好離開,那這對話框裏,也該有一支玫瑰才對。


    張晨盯著電腦,他再一次感覺賀紅梅也正看著電腦,張晨發出了一支玫瑰,對麵靜悄悄的,張晨等了一會,還是沒有反應,張晨把電腦關了,起身去下沙廠裏。


    等到張晨到了下沙,在車間裏轉了一圈,迴去辦公室的時候,已經兩個多小時過去,張晨打開電腦,上了msn,賀紅梅已經悄悄迴了一支玫瑰,但人又離線了,對話框裏,隻有兩支孤零零的玫瑰,再沒有其他。


    張晨不是傻瓜,他知道他和賀紅梅之間已經有裂縫,兩個人似乎有些麵目模糊,看不清楚對方了,張晨很想去北京一趟,又很怕去北京,他怕這趟北京之行,會是為了告別的聚會,會給他們的關係畫上句號。


    躊躇了半天,張晨最後還是沒有去北京。


    在這方麵,張晨從來就不是一個決斷的人,和他畫畫時的迅速,決定其他事情時的明快相反,碰到這樣的事情的時候,張晨總是會顯得拖泥帶水,有些木訥,甚至白癡。


    張晨覺得他和賀紅梅現在的狀況,似乎和在海城的時候,他和金莉莉的狀態有點像,明知道中間已經出了問題,但就是不會去想辦法解決,一天一天拖著,終至惡化。


    張晨知道這樣很不好,但又無可奈何,他就是這麽一個性格,很多的話,他就是悶在心裏,餿了臭了,他也不會說出來,一方麵害怕分手,一方麵又總是擺出一副,你愛怎樣就怎樣的吊樣。


    這麽多年過去,好像一點也沒有改變。


    不是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嗎,張晨的稟性,就是這樣,外人都覺得這個家夥很好相處,但在越親近的人麵前,他就越是難搞。


    張晨歎了口氣,啟動車子往後倒,“砰”地一聲,撞到了後麵通道裏一輛正好經過的紅旗轎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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