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連問話一樣的簡單無情,沒有絲毫的關懷擔憂。


    這就是他的父親。


    唐秋抬眼看著對方,眼眸晶亮如墨玉,卻不開口答話。


    唐雲笙冷冷笑了道:“你既已拜過唐家先祖,就趁早絕了背出唐門的心思。昨晚的事,隻要再有一次,就別怪我不念父子親情。”


    小傢夥聞言,不覺嘴角輕彎,好似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話。


    他這個冷酷無情的父親居然對他說父子親……他們之間,哪有這樣的東西?


    心裏空落,但經過今日的事,唐秋已然明白,在他麵前,甚至在整個唐門中,唐雲笙這個父親擁有絕對的威嚴。既然他不許自己離開唐家,那他便沒有辦法離開。除非,他有足夠的能耐打破這種威嚴。


    “我不會再想離開。”小孩子仰著頭,縱然背後傷口疼得刻骨,但他卻緊咬了牙關不願喊疼。“我隻想問問父親,我當真是你兒子,是唐門的人?”


    唐雲笙聞言臉色稍沉,鳳眼裏浮起冷冽寒霜,盯著唐秋黑色眼瞳,許久,待看見那孩子眼中終有一點匍匐水汽之後,他才道:“當然!做我唐雲笙的兒子,是你的榮幸。但是,你也要有讓我承認的資格,別丟了我的臉。”


    唐秋沒有說話。


    覺得身側被褥猛地陷了下去,人被一雙手抬高了些,身上衣裳被褪去,然後再度趴迴被褥中。背後傷口上有手緩緩撫過,帶起一陣清涼,將灼辣的疼意壓住了些。


    唐雲笙竟在給他上藥。


    “隻要你有讓我承認的資格,那麽,我今日的一切,總有一天會是你的。唐門家主的位置,也會是你的。”


    唐秋將臉深陷在被褥裏,覺得臉下一片濕冷。那晚唐夢與唐淮在他屋外說的話,他至今還記得。


    “在這個地方,什麽都是虛的,隻有父親的寵愛看重和自己的能耐,才是實實在在的。”


    第七章


    三年複三年,唐家堡外花紅柳綠換了一遭又一遭,光景年年新。但唐家堡內糙木事物,卻還如當年模樣。


    就連唐秋初進唐家堡那日,在浮橋上所見的緋色花朵,此刻也依舊漫漫開了去。大片大片的艷緋在微風中輕蕩,讓人無端端憶起唐夢的艷麗容顏。


    唐秋伸手摘了朵花入手,輕輕一掐,粉色汁液便染了手。這花喚作解語,花開三蒂,色彩艷麗香氣濃鬱,一有風過,遠遠數裏也能聞見。


    但汁液卻有毒。


    一如他那美麗驕傲的姐姐,生一副杏眼桃腮的好相貌,身上卻滿滿是尖刺,招惹不得。


    淡淡笑了下,將手中殘花丟棄,唐秋逕自過了浮橋,迴自己房間。


    在唐家堡六年的時光,當初的唐秋早不複存在。無論是單薄瘦小的身形,還是軟弱乖順的性情,那些不該存在於這個地方的東西,全都在歲月的打磨下消了去。


    身量已抽高來,舊日裏清澈剔透的眼早失了怯弱水光,粉嫩的臉頰消了下去,眉眼依舊清秀,卻開始有了少年的俊朗英氣。清俊的麵貌,淡淡含笑的眼,舉手抬足間,世家子弟該有的禮節風範,唐秋一樣不少。


    唐門裏年紀相仿的姑娘,看見他也會微微紅了臉。


    玉樹修竹,當是形容他此刻模樣。


    隻是,在這些表象之下,隻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種模樣。


    他有的,隻是和唐雲笙一樣日漸冷硬的心腸,還有……和唐淮一樣的虛偽。


    而且還不到位。


    一路從浮橋走迴自己院中,和軟的風夾了夏日暖意絮絮而來,唐秋指上沾惹的解語花汁液已被風吹幹。


    他早不懼怕解語花這點毒性,正如他不再懼怕這唐門裏眾多的人一樣。


    因為,他也已經融入這唐家堡中。


    無論是當初那些他不喜歡的毒藥暗器,還是他不擅長的勾心鬥角,在唐門六年時光,他都已習慣,並且遊刃有餘。


    這唐家堡中,唯一還會讓他覺得懼怕得,隻是唐雲笙。


    而會讓他感到無所適從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他的二哥唐淮。


    他可以在任何人麵前做出溫和無害的模樣,可以將世家子弟該有的禮節學得無懈可擊,但是,一旦在唐淮麵前,這所有的一切,就都有了fèng隙。


    縱使望著唐淮笑得再無所謂,他心裏,仍舊覺得有尖刺梗著。


    那種叫做討厭排斥的情緒,比麵對任何人時都要顯得強烈。


    這個哥哥,他一點不想要與之親近。


    偏偏,唐淮待他,還是如他剛入唐門時一般,教他讀書寫字,有什麽好東西會留給他,甚至唐雲笙責罰他,唐淮也會在一旁為他求情,將溫柔兄長的表象裝得極好。


    可這所有的一切,唐淮做得越多,唐秋看著就越覺得諷刺。


    他的二哥,還是當他和從前一樣,隻會傻傻地全然地依賴他。


    但是,怎麽可能?


    在親耳聽對方說出那樣的話之後,有誰還能夠繼續全心地信賴依仗對方。


    他不是傻子!


    當初讓他覺得溫暖的,是那些他所以為的兄弟親情,而不是……唐淮那種把他當做解悶的小玩意所付出的虛情假意。


    唐秋想得入神,淡色的唇不覺挑起,彎起的弧度帶著的涼薄味道,像足了唐雲笙。


    “秋秋,在想什麽?”


    帶了笑意的溫柔嗓音在身後突然響起,將唐秋自沉思中喚醒。略垂了眼,將眼底一點譏誚色彩掩去,唐秋轉過身,微微一笑喚道:“二哥。”


    他視線平平過去,恰好落在那人胸前。隻見素白的襟口繡了淺色的花紋,式樣簡單卻不失雅致,一如唐淮這人。


    唐淮比唐秋長五歲,身量卻足足高了唐秋一個多頭,他站到唐秋麵前,伸手揉揉弟弟頭,“秋秋,父親說明天要帶你出門,對不對?”


    感覺到落在頭上的力道,和唐淮掌心的熱度,唐秋手不有自主握緊了來,複又鬆開。麵對所有人的虛情假意,他都可以溫和以待,可隻有唐淮……這些親昵的動作一旦由這個人做來,他就打心底抗拒厭惡。


    但卻不能表現出來。


    就算唐淮有察覺,他也不能先一步撕破臉。在唐門這個地方,誰先沉不住氣,誰先露出破綻,就註定是輸家。


    兄弟情感……那些虛假的東西他都已不再在意,他要的,是父親的認同,還有唐門家主的位置。隻有實實在在的權利,才是可以由自己掌控的。


    唐雲笙這些年對他越來越看重,之前的時候,唐雲笙有事外出都是帶唐夢唐淮同行,此次卻是帶他一起。自己自然要好好把握住這個機會,不能讓父親看輕。


    心裏千般計量,唐秋卻勉強自己笑得坦然,迎了唐淮關切的目光,答道:“嗯,父親說有些事需要他親自處理,剛好帶我出門曆練一番。而且此次我們要路過並州,我可以順便去看看爺爺。畢竟有六年未見,不知道他老人家怎麽樣了。”


    唐淮眸中一點驚色掠過。


    唐雲笙帶唐秋出門不奇怪,隻是,他怎麽會允許唐秋去並州看他‘爺爺’嗎?


    唐淮想起那年唐雲笙的吩咐,還有當時那張被他揉成團的紙。他比誰都清楚,唐秋當年住過的小院,早已是一堆焦土,而他的爺爺,更尋不著。


    一麵暗暗思忖唐雲笙的意圖,唐淮一麵道:“秋秋你離開並州這麽久,老人家一定很想你,這次迴去看看也好。”


    唐秋笑笑,沒有說什麽。


    唐淮自袖中掏了個小皮囊出來,攤開一看,五把小刀並排放著,刀身小巧刀口雪亮,即便未拿在手上,唐秋也能看出那是好東西。


    再聽唐淮說道:“秋秋,這是你第一次出門,我總要送你點東西不是?這套飛刀是我從鬼工葉離那得來的,你若喜歡,我便送給你。”


    鬼工葉離是江湖上有名的工匠,他手下的兵刃無一不是上品,唐秋也聽過他的名號,更知曉葉離這人性情古怪,一般隻為看得順眼的人打造兵器,他不喜歡的人,就算捧了金銀珠寶過去,照樣求不到合意的兵器。


    看來,唐淮是在葉離看得順眼的人範圍內。


    不去管唐淮令人心惱的溫暖笑容,唐秋伸手自皮囊中取了把小刀,刀身輕薄,刃口迎光顯出銳意,唐秋手指在刀刃上試探著一抹。


    “秋秋,不可以!”


    唐淮的喝止才出口,唐秋已覺手指上一線寒意滑過,片刻後,紅色的溫熱液體自指上傷口滲出來。


    這刀太利。


    指上傷口很細,又不深,唐秋並不在意,隻抬眼對唐淮一笑,窗前灑了夏日細碎金光,將他五官襯得益見精緻。


    “二哥送我的,果然是好刀。”


    “你真是……”


    伸手握了唐秋被割傷的手指,唐淮語氣中即有責備,又似無奈心疼。唐秋眼神不自覺飄向窗外,唐淮那種口氣,讓他覺得胸口窒悶。他這個哥哥,還是同以前一樣的虛假。明明沒有什麽兄弟真情,卻非要做出這副關切心疼的樣子。


    徒惹人心煩。


    “沒什麽,一個小傷口而已。”


    轉眼迴來,說著話,唐秋想要抽迴手,卻抽不動,下一刻,手指已被唐淮吮住,唐秋稍怔。指尖傳來的濕熱感覺讓人無端端煩躁。


    “二哥。”


    唐秋語氣中稍有些不自在,更見急切地想要把手抽迴來,臉上也有些異樣色彩。


    唐淮見他如此,笑笑放了手,唐秋指上傷口已未流血。唐淮卻轉身在房中找了藥來,替他上過藥將傷口包紮好。


    唐淮有些懊惱,道:“早知道會割傷你手,我就不帶這套飛刀過來了。”


    唐秋搖搖頭,“是我魯莽,哪能怪二哥。”


    視線卻落在一旁的傷藥上。


    心裏的煩躁又重了些。


    房間裏明明有藥,唐淮何必做出那般動作替他止血。這種親昵,溫柔和軟得過了頭,可心裏又清楚那是假象,極度的反差,益發讓人厭恨。


    唐秋努力壓製住心中的煩躁,將手邊的小刀收迴皮囊,笑容燦爛若屋外金陽。


    “我先多謝二哥的禮物,明日要和父親下山,行裝還未打點,全交給玉竹做我又放心。我先去看看,二哥你……”


    唐秋話裏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唐淮哪能聽不出來,微微上翹的眼尾依舊帶著笑,“秋秋有事忙,我就先迴去了,指上的傷口這兩日別沾水。”唐淮看著唐秋略紅的臉色,笑著又囑咐了他幾句,交代了些要他隨父親出門需注意的事,這才起身離開。


    待唐淮走遠,唐秋看著手邊的皮囊,輕皺了下眉,將皮囊扔在桌上,又伸手扯了指上包紮的布條,一併扔下。


    心裏卻滿滿是氣惱紛亂。


    隻要有一日,他對著唐淮仍舊不能心平氣和,那他便永遠沒辦法超越這個哥哥。唐門的一切,也不能掌握在他手中。


    他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坐著想了好一陣,窗外幾聲雀鳴,簷下枝條重重一顫,唐秋猛地迴過神來,看著外麵急急略過的雀影,彎唇笑了笑。


    先不管唐淮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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