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來說,宋功遠性子雖毛躁,說話還是頗有條理,如今他把話說得支離破碎,顯然是思緒雜亂。他言語含糊,卻透漏關鍵,聽到“大夫”二字,宋功勤心頭一緊,他立即追問:“父親身體怎了?”


    宋功遠似終於得到傾吐機會,尋求安撫一般開口道:“原來父親真的病重,他有意隱瞞……大夫說無力迴天……”


    宋功勤驀地從地上站起,心頭愧疚與懊惱交雜,亂成一團。


    他一直以孝道為重,自認為做了不少,可是,論及孝心,他顯然沒有——若他有心,怎會察覺不到父親的身體狀況?聲稱隻是舊疾複發並不礙事的宋保國實際麵露病色,他又恰好在此之際關心起二子、三子的婚事,這顯然是擔憂還未成家的兒子。宋功勤暗惱宋保國蠻不講理的逼婚,全然不知對方心意。


    “我聽爹和泰叔說,”宋功遠低聲細細道來,“他知道不該不管不顧你的心意,隻是,他擔心你與江湖女子成婚,隻怕以後當真是離不開江湖,要過刀尖劍鋒上的日子。他說你不從軍他其實挺高興,因為你性子耿直而又心地柔軟,沙場不適合你,可你也過於良善淳樸,寄情山水無妨,江湖生涯同樣不利於你。”


    宋功勤這才明白父親苦心。他一直以為自己這位當慣了統領千軍將軍的父親說起話來都是一言堂,從不容人違背。可原來,在兒子真正在意的選擇上,父親已盡可能給予自由。宋保國明白宋功勤心在江湖,明明並不贊同,日夜擔憂,卻選擇緘默。直至今日,因著自知命不久矣,怕再無機會照看尚無能力獨當一麵的宋功勤,才強求一段至少能讓自己放心離去的姻緣。他對兒子的愛護之心深沉無聲,隻表現出近乎頑固不化的強勢,不作任何解釋,連任何一絲脆弱都不願展現在兒子麵前,甚至不在意最後的日子有誰懂他知他伴在他的身旁。他所在乎的,自來是兒女的安危,從不是自己的甜苦。


    宋功勤很想立即前往父親的病床,他想要道歉,想要傾訴,想要求問一絲轉機,但最終,他隻是僵直著身體站在原地。


    這是父親最後的期望,以足夠強大威嚴的父親形象安排好一切,然後帶著自己的尊嚴悄悄離開。宋功勤如何忍心揭穿對方的隱瞞欺騙?


    “我知道怎麽做了。”


    宋功勤在久久沉默後虛弱開口。


    宋功遠想了想,低聲沉重道:“二哥,我們最好假裝不知此事。”


    一直以來,宋功勤覺得自己這個早已成年的弟弟不懂事,可原來,他也懂得體貼父親用心。宋功勤伸手輕拍了拍麽弟的肩膀。


    “接下來我會護送秦小姐去師門,你最好找個藉口設法讓大哥迴來一趟……在家裏,父親就拜託你了。”


    宋功遠深深道:“二哥,你放心,我也知道如何做。”


    翌日,宋功勤一早便隻身出發,上馬前往秦府。


    離家之際,宋保國看似湊巧出門,與宋功勤在門前分別。宋功勤心知父親有意送自己,但他隻能假作不知,離去時甚至不敢迴頭多望一眼。


    他的胸中有孝心未盡,也有愛意難寄,最終化為沉默。他心事重重策馬來至秦府門外。


    抵達之際,秦府的門口已備了一部豪華馬車,三匹青驄馬一早便上套繩,待隨時出發。正在馬車邊忙著的僕人認出宋功勤,立即替他通報,隨後,他被請入府內。


    掌上明珠將由宋功勤一路護送遠去,當父親的自有交代。宋功勤對此正中下懷。為求父親安心,他不得不接受眼下安排,但這不代表背棄自己的心意,他恰好也有話欲對秦宰相說明。


    基於長幼尊卑的禮儀,宋功勤在拜見過秦宰相後,不得不先恭聽長輩說話,再尋得開口機會。除了上次壽宴上多瞧的兩眼,秦宰相還是第一次正式麵見宋功勤,兩人理應陌生至極,然而,秦宰相卻使用了依稀親近的態度對宋功勤說道:“這一路有勞賢侄了。頌兒之前溫病,因傷了神,人有些糊塗,忘卻了不少事情,還請賢侄擔待。”


    宋功勤不願深想自己需要擔待些甚麽,畢竟以他之前揣測,秦宰相望他擔待的事難以啟齒。而秦宰相這番暗示秦小姐忘卻負心郎的說辭對他來說也毫無意義。他的心頭有赤忱之血,敢愛敢恨,義無反顧,隻是這一腔深情早已託付楚風雅,別說心上,便是眼裏,也容不下他人。


    眼下終於輪到他說話機會,他自是需要明誌。“秦大人請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周到秦小姐。”先是客套迴答,之後,宋功勤藉機半明指半暗示地開口道,“秦大人,如今秦小姐病重,我們不得不作此權宜之策,由我一個陌生男子護送秦小姐遠行。為了不影響秦小姐清譽,請秦大人放心,晚輩日後自會守口如瓶,絕不會透漏一字半句累了秦小姐。”


    盡管宋功勤對秦家“逼婚”心有怨懟,但他實在說不出刻薄話,做不出刻薄事,此時麵對長輩,他盡量恭謹婉轉。當然,再多修飾,這番話的意圖仍是分外明確,宋功勤必須撇清自己此行目的以及與秦頌的關係。


    他未想到自己這番話似乎大出秦宰相的意料。秦宰相少年得誌,從此平步青雲,可自初時便為人從容淡定,加之睿智深沉,原絕非喜怒形於色的人,然而,他見宋功勤曲折推拒,卻似聽聞最不可思議之語,那震驚模樣,說句自己吃虧的話,宋功勤覺得就似見了鬼一般。


    可見秦宰相一定想不通自己的掌上明珠竟會被人嫌棄,宋功勤自愧失禮於秦小姐,但讓他改口則萬無可能,此時隻能低頭假作不知秦宰相的意外。秦宰相甚是疑惑地默默打量了宋功勤片刻,之後,也不知想通甚麽,忽而眉宇展露醒悟之色。


    “看來宋賢侄是無意於小女的青銅鏡、紅羅裾了?”秦宰相雖含蓄引用了典故,卻問得直白。


    “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這句詩出自辛延年的羽林郎,說的是一個叫馮子都的豪奴贈名為胡姬的女子青銅鏡,紅羅裾,意欲結好,但被胡姬拒絕。秦宰相曾高中狀元,文采當是了得,可這比喻卻可謂不倫不類。且不說馮子都不是什麽好人,僅僅是將自己女兒比作男子,將宋功勤比作攬青銅鏡、著紅羅裾女子的方式,便令宋功勤哭笑不得。當然,心中再多胡亂念頭,表麵宋功勤仍是恭敬有加,他見秦宰相也不遮掩,如此坦蕩,言語便跟著少了搪塞,由衷誠懇道:“功勤已有山盟,不敢穿這紅羅裾。”


    秦宰相聞言慢慢點了點頭,他的眼中明顯流露出難決的躊躇,不得不花了片刻的功夫思索才續而道:“宋賢侄,你先稍坐片刻,我去命人為小女準備行裝……”說到這裏,他頓了一頓,語氣依稀有聽天由命的倦怠感,又道,“待我再取一物來。”


    宋功勤著實看不懂秦宰相如此糊塗舉動。方才他已在門口見過整裝待發的馬車,想來此番出行,秦府應該早作好安排,眼下忽然說還需準備,又非是天氣驟變,原本準備的衣物不再適合,何至於需“準備行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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