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闐珈藍———


    算算路程,和闐已經不算太遠,吳譎八成是在掛心這個,導致晚上沒睡好,第二天一直在一邊打坐一邊打瞌睡,在騾拉木板車的車頭上坐著,連頭都沒迴。


    那兩個大人也沒多精神,早上碰見了信使,把信寄出去,然後他倆一整天都沒說幾句話。


    吳譎生性敏感,本能地逃避了這份衝突,索性一整天都沒怎麽跟人交流,直到西域的風越刮越幹,風沙直接在他手指上剌出了一個血口子,他才借著低頭的工夫,不易察覺地迴了迴頭。


    ——宿羽和他的“結義哥哥”一人叼著一根沒滋沒味的草莖,枕著手臂仰躺在板車上,姿勢一模一樣,誰都沒睡著,也誰都沒注意他。那兩個人一個柔和一個鋒利,平時有貧不完的話,此刻卻不約而同,定定注視著千裏浩蕩暮色。


    宿羽酒量差,但喝起來往往當時沒什麽反應,酒勁格外綿長,常常第二天還暈乎著。昨晚上灌了小半瓶,現在已經開始有點迷糊,他像大懶貓李侍衛一樣,攏拳打了個嗬欠,然後放下手,手背正好靠到了謝懷的腕骨,隨即怕冷似的,往他手心裏蹭了蹭。


    就好像謝懷是一團火。


    謝懷的體溫比常人高得多,吳譎昨天就發現了。


    吳譎視線的餘光掃到謝懷臉上,隻見他把手一翻,摸出個酒壺來,捏開瓶口,倒轉過來晃了晃,隻滴出一滴酒液來。


    嗬欠會傳染,他索性把酒瓶子揣了迴去,也打了個嗬欠。倦意上臉,深刻的五官表麵迅速蒙上了一層肅然。


    吳譎收迴視線,拿食指點了一下自己的眼皮。


    那一指的功用類似夫子的戒尺,隻不過後者用來誡人自省,吳譎的手指用來營造一個隨心所欲的自己。


    就像集市上演劇的伶人一樣,吳譎眼中的半片陰鬱轉眼之間不翼而飛,小皇帝重新掛上了無畏無懼的天真神情,好像幾息之前的異色根本沒出現過一樣。


    他又看了好半天殷紅的落霞,終於迴過頭,一手一個地把他倆晃起來:“西域到了!”


    宿羽一下子坐了起來,謝懷也慢騰騰地坐直了。


    越過小光頭的肩膀,和闐國門在望,流雲如被罡風撥動的城牆,沉默流動,沉默佇立,在黃沙千裏外投下萬片陰翳。


    西域三十六國,和闐為最東。這個在傳說中浸滿鮮花甜酒和佛經燕樂的國度如枝蔓如落葉更如尉都的秋聲,打著旋兒撕撕扯扯地卷進了車輪。


    宿羽又打了個嗬欠,終於打起精神來,“你該走了吧?”


    吳譎默了一會,猛地往前一撲,試圖掛在他腰上,“不行,你得送我進去!”


    謝懷這一整天補覺補得不錯,現在眼疾手快,飛速地把他從宿羽腰上拎開了,“廢話,他的玉鬼呢?”


    吳譎改抱宿羽的小腿,“就是,玉鬼還沒還你呢!”


    宿羽做賊久了,昨晚還喝了酒,差點就忘了這茬,還正在神飛天外地想現在就把吳譎這尊佛請下車去揮手送別,當即幹笑了兩聲,“進城進城。”


    和闐比九迴嶺熱鬧得多,尤其是夜晚,香花夾道,燈火闌珊,空氣中飄滿酒香、樂聲和禪音。


    宿羽一路目不暇接,借著酒勁犯蠢,嘴都沒合上,從金發舞女掛滿寶石瓔珞的手臂、白衣僧人飛滿青煙香氣的馬車中穿行而過,半天才想起拿胳膊肘懟了下謝懷,手動把不愉快翻了篇,“哥哥,你怎麽不驚訝啊?”


    謝懷把碎銀子彈起來,順手丟給了驛館的夥計,“見識短了吧,哥哥什麽沒見過。”


    宿羽拉著小光頭,跟在他屁股後頭上樓,婆婆媽媽道:“你來過和闐?”


    謝懷無兒一身輕,背著手握著劍,仙風道骨的,“崇拜壞了吧,哥哥哪兒沒去過。”


    ……他怎麽這麽有病!


    宿羽叮叮咣咣地換衣裳,用冷水拍了半天發燙的臉,最後要了一堆零嘴擺在謝懷屋裏,叉著腰指點道:“你知道你是個皇帝吧?長點心別亂跑,我去去就迴,等我扔了小光頭帶玉鬼迴來,咱倆出去玩去。”


    謝懷在零嘴碟子裏挑食,懶洋洋地拖長嗓子,“啊。”


    皇帝架子大,侯爺有眼色,自覺把這個當答應的意思,轉身抓了把碎銀子,把小光頭夾起來,出門買了件新衣裳套上,雇輛馬車,一溜煙地把小皇帝帶到了大乘寺。


    佛寺門外綠蔭濃濃,菩提青葉的香氣一陣陣地降下凡塵,白衣的僧人握著經書走來走去,僧鞋磨過石板地,襯得夜晚在此處格外靜謐。


    他把吳譎放在地上,擺手道:“去吧。”


    吳譎說:“就這樣?”


    宿羽托著腮說:“陛下,我再送就不合適了。而且,”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你連頭發都沒了,我哪敢跟你外公親自交待去?”


    他在人聲鼎沸的欲望裏浸了一年半,自然而然地把良知扔到了耳後。而大漠的景色幹淨又闊朗,“拿吳譎做文章”這事被襯得格外髒,那點跟國王碰個頭交個好的蠅頭小利跟“替謝懷積點德”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吳譎笑了一下,移開目光。


    大乘寺外響起一陣誦經聲和人聲雜亂,不知道是什麽西域風俗。


    宿羽低頭坐在車轅上脫鞋,“走吧,陛下,有緣再會。”


    吳譎慢條斯理起來,跟謝懷偶爾老謀深算的風采也有一拚,再加上一顆貌似頓悟的光頭,他看起來非常高深莫測,除了不夠喪之外,甚至可以說是神似神棍謝疆了。


    小皇帝攏著白衣廣袖上的金絲邊,把視線從馬車後收了迴來,輕聲說:“侯爺,看來現在說再會,還有點早。”


    第94章 和闐珈藍


    宿羽剛把靴子拔下來,還沒來得及問他打什麽禪語,就隻聽身後一片人聲熙攘擁了過來,有個蒼老的聲音顫顫巍巍喊道:“是寡人的小阿譎嗎?”


    吳譎一下子變了臉,天真璀璨脆生生地叫道:“外公!”


    飛花從空中灑下,金碧輝煌的車架行到眼前,僧人們各自行禮,“參見國王。”


    那發絲銀白的老人動作出奇利索,三步兩步搶下了車,一把將吳譎抱了起來,顫著手摸了把小光頭,“你就是阿譎?誰剃的?剃得好!有佛相!”


    和闐國王的發際處箍著一道金絲冠,看著格外富貴逼人,也格外硌得慌——但吳譎知道有人吃他這套,在和闐國王懷裏親親熱熱地抱了一下,還蹭了蹭國王的額頭,奶聲奶氣道:“您就是我的外公嗎?”


    ……“我外公不知道有我”?!


    宿羽還維持著脫鞋的姿勢,盯著撒謊撒了一路的吳譎。


    自己被他算計慘了,他壓根就是故意來和闐的吧!?


    防備他算是防備對了,這小皇帝果然不同凡響,一路牽著宿羽的鼻子,把他和——


    宿羽突然想起了驛館裏事關重大的謝懷,心裏咯噔一下,忍不住手一鬆,靴底的玉鬼滑了出來,眼看就要砸下地,突然斜刺裏伸出一隻手來,兩指捏著玉鬼,把玉鬼拎到了宿羽鼻子跟前,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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