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侍衛把手中無用的花冠一丟,又掰下一朵花,如法炮製,抽出沾著蜜的花蕊。


    吳譎見他裝聾,忍不住加重了語氣,“下來。”


    李侍衛在山石上坐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吳譎又說:“朕命你下來。”


    這次李越沒再磨嘰,一撐石頭坐直了,“陛下還要末將做什麽?”


    吳譎抿了抿嘴。


    他是沒見過李越這樣的人,覺得他做什麽都新鮮,但是這也太新鮮了!


    吳行走後,暫時撿迴了一條命的李越非但沒有感恩戴德,還一口氣條分縷析把利害關係給他掰清楚講明白,然後告訴他:“差一點,陛下就要害死我了。陛下的智謀值錢,可別人的命是別人自己的。末將胸無大誌,隻想多活幾年。”


    話倒是沒錯,吳譎的確沒怎麽在意自己拖了幾條人命下水,確實不太君子。


    隻是,再怎麽說他也是皇帝啊!皇帝想要誰的脊梁骨燉湯喝,不都是一句話的事,可李越跟他這個皇帝發脾氣甩臉子?


    吳譎有點好奇他家裏那個老婆是個肚裏多能撐船的尤物了,甚至還隱隱感覺那身子骨可能純粹是被李越氣脆的。


    李越直直地垂著兩條細長的小腿,撐著兩手坐在山石邊,嘴裏還叼著根花蕊,又問了一遍:“陛下有何吩咐?”


    被莫名趾高氣昂的侍衛漠然看了一會,吳譎癟了癟嘴,委屈巴巴抬起兩臂,“……朕命你抱朕上去!”


    李越低頭看著他,他仰頭看著李越,彼此都在衡量。


    李越衡量的內容比較複雜,從周圍可能有的耳朵到小皇帝可能起的殺心都考慮了一遍;而吳譎則空前地想得相當少,他在估摸自己到底有沒有可人疼到讓李越心軟的地步。


    雖然宮人太妃們都說他長得惹人疼,但是普天之下人各有缺,畢竟也有人眼瞎,可能不吃他這套,比如吳行。


    ……看樣子,也可能還要“比如”一個李越。


    吳譎又維持了半天,終於覺得有點手酸,正要給自己找個台階下,李越卻突然一伸手,瘦長有力的手臂穿過他腋下,一把將他撈了上去,“陛下,坐穩”。


    太陽那麽大,山石卻是涼的。


    吳譎新鮮了半天,又被李越教著舔了兩口泡桐花的花蜜,終於想起來問:“那以後怎麽辦啊?皇叔不是朕,皇叔不忘事的。”


    吳行迴了尉都,不代表此事翻篇。那包瞎胡亂配出來的藥來自何人,一定會被揪出來,李越的腦袋一定保不住。


    李越給他示範了一個恢弘巨麗的皮笑肉不笑,“陛下還在意這個?”


    順手坑人是習慣,反正以前那些被他隨手害死的人看著也沒有什麽求生的意願——但李侍衛這麽不高興,說明這事至少有點不討李侍衛的喜歡。


    吳譎捧著一大串泡桐花,猶豫著搖了搖頭,“在意的。朕……朕不想讓李侍衛死。”


    李越從他手裏摘去了一朵花,掰出花蕊,卻沒再吃,罕見地稍微踟躇了一下,“……那陛下,不如,讓末將走吧。”


    吳譎的小腦殼裏疾速飄過了一整行的行草大字: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小小北濟皇宮裏,居然還有這樣的侍衛?!


    小皇帝完全出離錯愕了,把手裏的花枝一丟,臉都憋紅了,“你是朕的侍衛!朕在這裏,你去哪裏?!”


    李越有點不忍心似的瞟了他一眼,“末將還能去哪,自然是逃命去啊。”


    吳譎氣得兩個耳朵眼嘟嘟冒白煙,“你怎麽不信朕?朕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朕說不會讓你死,就一定不會讓你死啊!”


    不知道是對哪句話有異議,李侍衛臉上寫著“都是放屁”,嘴上敷衍道:“行行行。”


    吳譎轉迴頭去,默默生悶氣。李越這仇記得源遠流長,看樣子不打算輕易把這事翻篇,就算他金口玉牙說了“朕保你”都不行,該記恨的還要記恨。


    李侍衛怎麽這樣?他這麽大一個人了,為什麽就像被慣壞了的小孩似的?


    吳譎心想:他一個皇帝都沒被慣壞,怎麽李侍衛一個小侍衛,反而架子挺大?怎麽看怎麽跟皇叔有一拚……


    隻聽李越哀婉地嘆了口氣,“事到如今,末將也不瞞陛下了,有句話,不當講也要講。”


    吳譎手指頭一抽。隻聽過“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沒聽過“不當講也要講”,簡直是掰著他的嘴往喉嚨裏灌藥水。


    太陽又灼又燥,空氣裏滿是稻草燒焦的氣味。


    李越涼絲絲地舔了口花蜜,“陛下不聽?”


    吳譎長到了七歲多,才有頭一個玩伴——雖則這個玩伴有點超齡,但帶他頭一次見大樹林大山野、給他頭一次吃泡桐蜜坐大石頭的,也就隻有這個人了。


    吳譎生怕丟麵子,但更怕他繼續翻臉不跟自己玩,連忙抬起架子,清了清小龍嗓,“明君可聽忠諫,李侍衛,但說無妨。”


    “……”李侍衛就像見了鬼似的,轉過臉來盯了他半天,好像他是個前朝棺材裏刨出來的小腳老太太,半晌才說:“末將可真說了,陛下別後悔。”


    吳譎被看得也有點莫名其妙,“講。”


    李越把花串放下,拿眼角的餘光瞥了下遠處提著耳朵聽牆腳的宮人們,重新又把花拿起來了。


    吳譎伸出手心,柔軟清甜的淡紫花瓣上有一層薄薄的細絨,在他手心中緩慢地挪來挪去,橫豎撇捺勾點連縱橫方正。


    就像蝴蝶的翅膀在撓癢癢。


    吳譎沒被蝴蝶撓過癢,可是深宮之中,畢竟也有蝴蝶曾經飛過小皇帝的窗前。


    李越這人氣質風雅,寫字卻像說話一樣用大白話,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照顧吳譎年紀小腦子笨,故而格外淺顯平易,“菜中無青綠。”


    確實如此。吳行一走,宗廟禦膳陡然變得大手大腳起來,平素不太敢給小皇帝多吃的肉類擺得滿桌都是——可這是盛夏,多得是新鮮物產。


    “菜中無青綠”,常人大概隻覺得是膳房偷懶,但從小皇帝這幾天的觀察來看,宗廟顯然已被暗中封鎖。攝政王對名不副實的小皇帝忍了一年半,終於沒能憋住,還是露出了森森的尖牙。


    吳譎對宮廷爭鬥的細枝末節有著某種天生的敏感,早已經為此惴惴了數日,還以為天下隻有自己一個聰明人。


    李越又寫:“早作打算。”


    吳譎其實裝傻早已裝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連帶著宮人夫子都把他當傻孩子糊弄——萬萬沒想到還有個耳聰目明的李越能在他麵前不裝瞎。


    李越把他當皇帝看,偏偏他整個人都被係在攝政王的褲腰帶上,完全是個蓋玉璽的機器。機器而已,他沒法作什麽打算。


    吳譎足足有半天沒動,微垂下頭,看見自己銀白的發梢被風掀起,拂過淡紫色的花瓣。


    “怎麽辦啊?”敏感早成、被迫遲鈍的小變態弱聲弱氣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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