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麽都沒想,也什麽都沒問。但又過了約摸小半刻,宿羽卻突然解釋道:“我們去青州,李曇也在青州。他沒丟,咱們幾個沒散。三兒,你別躲被窩裏哭。”


    三倫沒來得及迴話,不知看到了什麽,猛地勒住了馬韁。他深吸了一口氣,恐懼顫聲道:“你聽。”


    連宿羽都感到了大地的震動。


    他們這條線路距離國境線還有數裏,但那震顫來自北方,是北濟軍隊行軍的聲音。


    三倫眼尖,遠遠望了一眼,緊張道:“頭兒,有斥候!”


    一陣清亮的馬蹄達達踏來,宿羽前驅數步,踩著馬背站起,從旁躍下。


    雪白的電光一閃,手起刀落,血珠如霰迎風飛散,那北濟斥候無聲地滾落進荒草叢中。


    宿羽跳下馬去,把耳朵貼在大地上,合起雙眼,聆聽震動。


    來襲者人數不多,類似當日奇襲北濟大營,看起來似乎是北濟人以其人之道換其人之身,也要奇襲一次隴州。


    現在的隴州?內有內奸,外有強襲,最中間站著一個足以挾來號令虎賁的懷王。


    三倫問道:“人多嗎?”


    宿羽恍若未聞,死死掐著馬韁,掌心透出血絲。


    難怪李存年沒找到李曇,現在想來,他恐怕根本不想去“找”。他知道李曇去了哪,他就是有恃無恐地在等青州軍主力到達隴州。


    這是個圈套。他們要殺的,恐怕不僅僅是謝懷。


    三倫麻利地把斥候的屍體拖進亂草,說:“頭兒,咱們還去青州嗎?”


    宿羽緩緩睜開了眼睛,“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我賭今天沒有框框!賭輸了打宿羽,賭贏了打謝懷


    第51章 風頭刀


    ———風頭刀———


    夜空有雲,空氣凝成靜寂的一團,山穀之中,馬蹄兵甲唿吸之聲都整齊劃一,是一支軍隊。


    李曇罵過了整整十二輪“屁話”和“我不信”,終於喊得累了。他被兩指粗的麻繩捆得嚴嚴實實,倒栽蔥地扣在馬上,被顛簸得唿吸困難,臉漲得通紅,意識漸漸麻痹,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從眼角滑到了額頭,逐漸變涼。


    他想抽自己耳刮子:我怎麽會哭呢?


    有什麽大不了,不就是再丟一個爹嗎?


    李曇他娘姓秦。


    秦娘的名頭響,但閨名叫什麽已不可考,可考的是,李曇從小跟著秦娘從煙花巷裏走出來,換了無數個爹。


    那些男人有的大腹便便,有的形銷骨立,有的揮金如土,也有的一年到頭就一套體麵衣裳。隻有一個共同點:他們會寫詩。


    秦娘在風月場裏長大,金翠做底,浪翻紅綃,結果她沒能學會算帳,卻學會了讀詩,一輩子吃且隻吃那一套,壓箱底的不是翡翠玉石,而是一遝遝泛黃的詩稿。


    李曇耳濡目染,沒學過寫詩也學過吟詩,整個青春期都過得很是令人牙磣。


    直到秦娘活生生被北濟商客隨手掐死,李曇餓得就差去討飯,李存年從天而降,把他從香粉味的泔水堆裏提溜到了沙場上。


    李曇隱約記得秦娘有過這麽一號露水之恩的客人,但沒什麽印象。當時他悄悄地猜,也許李存年本來有家有口不缺兒子,所以才沒來見過他;被滅了門缺了兒子,才想起還有這麽一號滄海遺珠。


    他是個好養活的小孩,從沒因為這個翻過酸水——不管前路如何顛簸起伏,也不管所謂父子之情有幾分真情假意,碰到李存年都是他僥幸。


    但現在想一想,李存年在他麵前留下了無數破綻。比如李存年第一次見他時袖中藏著把短刀,比如李存年那晚給他煮了碗麵又親手打翻掉,再比如李存年從沒寫過詩——李存年是對他動過殺機的。


    遲遲未動手,還養在身邊,想來大概是因為人非草木,總有片刻動情惻隱。那些在篝火邊傳遞酒壺的夜晚,沒有一個是假的。


    李曇麻木地想:可他是個奸細。


    死在榻上的秦娘、傳說中的曆星、劉叔和馬沙、還有更多死在沙場和火場中的大周人,總有幾滴血要算在他頭上。


    扣著他的小兵總算福至心靈,低頭看了看,手忙腳亂地把他扶正,“呀,你咋流血呢?”


    李曇腦門上一溜血跡,是傷口充血崩開了,血珠子朝下流,耷拉到了腦門上。


    原來不是眼淚,他壓根沒哭。


    小兵拿袖子替他粗粗拉拉一擦,偷偷瞄了一眼天生怒發衝冠的燕於飛,憂慮道:“你可別死啊,我們燕將軍不樣你死。”


    不知道這小兵是何方人士,口音還挺逗。這孩子估計剛離家不久,鬍子都沒長出來幾茬,看著才十四五歲,白淨的臉上已經有了好幾道刀疤。


    隊列飛馳在邊境線上,偶爾路過荒涼的村落,大多數殊無燈火,已成廢墟。道路上白骨支離,被前仆後繼的馬蹄踩斷踏碎。


    李曇茫然地想:娘的,這算是什麽呢?


    靜夜風停又起,荒原上鐵蹄聲如雷,宿羽騎馬停在突起的山石上。


    一馬當先衝下緩坡的騎兵中有一個人遠遠看見他,猛地勒住了馬韁,手中金刀因之光芒一晃。


    那人緩緩拉下麵罩,露出一張刀削斧鑿般深刻的臉來,禿鷲覓食般的眼神對準了宿羽。


    隴州大營中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不停地送命,有一半是因為此人。偏偏好死不死,這人還加封了將軍,北濟皇帝親賜一柄金錯寶刀,憑刀可統千軍萬馬。


    宿羽紋絲不動地與何耿對視。


    如果是江湖武林,仇家相見或許該一決高下;但他是北濟人。


    何耿眯了眯眼。從這個角度,正好迎著隱約月光,照亮了宿羽那張和身手不大吻合的清秀麵孔。此時那張臉上沒有一絲一毫慣見的挑釁仇視,甚而是難以置信和隱約的……恐懼。


    何耿心裏一鬆。看來消息並未走漏,宿羽隻是偶然發現了他們。


    他抬起手,刀尖指向前,身後響起一陣齊刷刷的弓弦繃緊聲,無數支鐵箭上了弦,瞄準了遠處坡下那個峭拔身影。


    與此同時,就在鐵箭尚且來不及瞄準的微妙間隙,宿羽倏地縱馬躍下了一人高的山石,利箭般迅捷的身形迅速隱沒於黑暗中。


    有人尖聲叫道:“糟!何將軍,他要迴去報信!”


    處心積慮數年算計,盡在足下一時一刻,容不得一絲一毫風聲走漏。何耿毫不猶豫地縱馬沖了過去。


    他的良馬快如閃電,將身後將士遠遠拋在後麵。空氣被擠成唿嘯的風蹭過身側,何耿越過山石,猛地停步——前方荒原之上空曠漆黑,哪有宿羽的影子?


    不良的預感從腦後升起來,巨大山石籠罩著數尺寬的黑影。何耿未及迴頭,隻覺喉間一涼。


    尉都的攝政王或許不會相信,他的一員悍將就這麽近乎玩笑地死在暗刀之下。


    隆隆馬蹄聲已到近前,這是釜底抽薪的一場豪賭——倘若何耿沒有中計,再倘若他稍微慢一些,或者扈從稍微快一些,這個間隙稍微不夠,便是窮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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