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羽輕輕動了動,又說:“我輸了。”


    他不戰鬥、不掙紮也不針對時,便仿佛是個脆弱柔和的年輕人,絕然與戰場無關。如此一來,漂亮的肩胛骨上那一道傷疤和數點燙痕,更是惹眼了幾分。


    何耿的唿吸驀地粗重起來,似乎想要用手指碰一碰年輕人起伏誘人的脊椎。


    在他微微放鬆鉗製的那個瞬間,宿羽猛地翻身而起,徑直滾入了水池!


    何耿麵色劇變,這才發覺自己著了道,宿羽不知何時早就看穿了他試圖拖延時間的心思。他緊隨其後,撲通落水,遊魚一般潛了下去。


    宿羽一個猛子紮到了池底,向著已經閉合的機關猛地捶了一拳。水波震蕩一圈,牆壁卻是紋絲不動。他又是一拳揮出,在水底使不上力,但仍是生生地捶得水波一震,骨節爆裂,冒出血絲。


    何耿緊隨其後,再次死死扣住了他的喉嚨,向上帶去,故技重施,等到宿羽痙攣時才放一口氣任他嗆水。宿羽這次實打實地被嗆得口鼻中都滲出血絲,又被何耿拎著後頸甩上地麵。


    軟透了的身體在空中被甩出一道弧線,何耿滿臉殺氣,猛然撥開袖口上的機關,抬臂瞄準,打算像擊殺少女一樣如法炮製。


    他倏地浮出水麵,同時聽到了整肅的一片兵器出鞘之聲,眼前一晃,被一圈長劍整整齊齊抵住了眉心!


    有人伸臂一撈,在被他拋出的年輕人砸落地麵之前將人穩穩收入了懷中。漆黑厚實的大氅一鼓一張,迅速將人裹了起來。


    謝懷連看都懶得看何耿一眼,低頭捏住了宿羽的下巴,鼻尖抵鼻尖,在一片黑暗中端詳了一下,輕聲說:“才一小會沒見啊,宿羽。”


    第34章 惡風橫


    宿羽被髒水嗆得厲害,肺裏被冰水激得一陣陣抽緊,下巴濕淋淋的,整個人都在滴滴答答掉冰水,有一半冰水順著謝懷的手落進他的掌心。


    虎賁軍眼觀鼻鼻觀心,將何耿逼在水中。水溫冰寒,躲入水中並不比亂箭攢心好受,何耿臉上緩緩泛起了一陣青白。


    謝懷旁若無人地拿大氅邊擦了擦宿羽沁濕的眼角,催他想咳就咳,“不嗆?”


    他的大氅臭烘烘的,來源可疑,宿羽垂著眼睫躲了躲,但是已經脫了力,愣是沒躲開,被結結實實胡亂擦了一頓。


    謝懷擦到一半就停了手。宿羽愛幹淨,他那大氅是在外頭隨手撿的,大概從狐狸身上扒下來開始就沒洗過,臭得要死,他本來也沒想真擦,純粹是手賤,反正宿羽肯定要躲。


    ——結果宿羽沒躲開。


    手賤這麽一得逞,懷王殿下心裏的別扭滋味就更加沸反盈天了起來。


    宿羽抬了抬眼,不知道是沒力氣還是在生氣,反正一臉是氣。


    謝懷遲疑道:“……疼嗎?”


    眼看著謝懷的臉越湊越近,宿羽突然一偏頭掙開了謝懷捏著他下巴的手,把臉往前湊了一點。


    嘴唇相接處一半寒冷一半滾燙,迥異的體溫——或者其他的什麽東西——激得謝懷猛地睜大了眼睛。


    雙唇一觸即分,宿羽重新縮了迴去,沾著冰水的喉結動了動,又壓迴去一聲咳嗽。


    當著這麽多人!腦子有病啊!?


    謝懷徹底被神經病弄瘋了,把臉一沉,大氅卷被他舉起來往肩上一扛,扛成一棵倒栽蔥,在虎賁軍們目送的目光中大踏步地向階上走去。


    虎賁軍士兵們曾經很清楚懷王殿下的德性:男的女的生冷不忌,大的小的處處留情,留情留得一向很有水準。所以宿小將軍對他們殿下有點什麽,這個不奇怪,已經人盡皆知了,他們一直也沒當迴事。


    但是從謝懷剛才那一套找得頭頂冒火、聽得眉頭緊鎖的勁頭來看,他們殿下估計也對宿小將軍有點什麽,而且是很有點什麽。


    ……然而從這個扛蔥的架勢來看,懷王殿下他畢竟破天荒地打了三年光棍,想來已經對風月中事略微有一些手生。


    虎賁軍們繼續眼觀鼻鼻觀心,十幾顆心共同分享了沉默的嘆息,紛紛感覺當年的金陵一絕如今已經不大拿得出手了。


    唉。


    謝懷扛著宿羽一路走到了樓梯中段,宿羽才輕輕掙了掙,結果掙出一聲壓抑的咳嗽來。一聲帶出一串,宿羽倒掛在他肩上,咳得就剩把半片肺掛在嘴邊,還顧得上拍了拍他的腰,示意他放下自己。


    謝懷涼絲絲地罵他:“不是牛逼嗎?不是不嗆嗎?不是耍流氓嗎?”


    宿羽咳完一陣,說:“不想嗆。衣服還沒拿。”


    咳得狼狽兮兮不是什麽好事,在心上人麵前狼狽兮兮更不是什麽好事,能躲就躲。


    然而謝懷正在氣頭上,隻覺得那副劈了叉的嗓子就好像割肉的鈍刀子,他被割來割去,割得全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扛著宿羽返迴去,從地上撈起泛著銀光的鷹揚衛製服往肩上一搭,不耐煩道:“拿了!閉嘴!”


    宿羽默了默,鍥而不捨地鋸道:“你放下我吧,我身上髒。他以前……反正,你放下我吧。”


    謝懷突然頓住了腳。


    方才虎賁軍怕打草驚蛇,出手之前,也埋伏了那麽一會;何耿說的話,他也聽了那麽一些。


    思緒一下子被扯迴了杏花漫天的金陵城,那個新雨洗淨的清晨,他隔著被子卷把宿羽欺負了一通,宿羽眼圈都紅了,滿臉是近乎愧恨的難以置信。


    他當時還覺得宿羽莫名其妙,原來如此,原來。


    對情愛雲雨,宿羽從來沒有過一絲憧憬和享受,隻有懼怕和反感,原因就在於此。


    宿羽見他沒反應,又說了一遍,“你要幹嘛?放下啊。”


    接下來他還要逞強,還要說什麽?“你不是不喜歡嗎?”“你不甩我了嗎?”還是“你這是什麽意思?”


    謝懷預感任何一個問題都沒法迴答,他一腳蹬開水牢門,頭頂冒火,將外麵的大片軍士當空氣,大聲吼道:“放什麽放!不放!我要幹嘛用得著你教我?!”


    懷王罵人寶刀不老,內容雖然相對平庸,口吻語氣卻都是爐火純青的兇。眼見得郭單皮李存年等人都嚇得抖了一抖,宿羽這次徹底不吭聲了。


    雪原上漫出金紅爛紫的朝霞光圈,漫長的黑夜告一段落,又一個疲倦的白天蒞臨隴州。


    謝懷扛著宿羽上馬,扛著宿羽下馬,再扛著宿羽穿過亂糟糟的人海,越來越覺得隴州沒法呆。


    李存年等人都是人精,敏銳地察覺到懷王殿下臉色比宿羽還差,顯然不是熬夜沒睡的鍋,搞不好什麽時候就要罵人,於是各自裝啞巴,把自己當做被羽箭穿了鳥嘴的大雁。


    隻有半路撿來的李曇凍得像隻鵪鶉,縮在他爹腳底下,“宿羽!你冷嗎?你那大氅哪來的?借我穿會!”


    謝懷橫了他一眼,扛著大氅卷又一腳踹開了軍醫帳篷門,“軍醫!”


    又把大氅卷往床上一擱,“待著!”


    宿羽一聲沒吭,三下五除二把臭烘烘的大氅撇下來蹬下床,自己翻個身,臉朝裏,也算是響應了他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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