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質問頓時令所有人啞口無言。萊涅鎮定自若地望著他們。但是隨即從人群中傳來了趕過來的教堂執事的喝斥,凝滯在門前的隊伍終於不情願地散開來。萊涅緩緩地唿出一口氣,像平常那樣將手指在聖水池裏浸了浸,在胸前劃了十字。這時他才發覺手心裏全是汗,指尖甚至在微微發顫。他不得不承認,那時候他的心髒也在狂跳,也許那句話帶給他的疑問比誰都要深刻。假如那位始作俑者真的當麵迴應他的挑戰,他懷疑自己能否招架得住。


    有人走到他身後,把手搭在他的肩頭上。“的確,起紛爭很容易,解決紛爭就困難了。”


    他猛地迴過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早上他還認為彼此間難以再見麵。萊涅還是頭一次在這麽明亮的燭光下看清他的模樣。他一身普通學生的裝束,緊身長褲,軟鞋,黑色長袍。“卡爾洛夫……”他脫口而出,“你竟然也是……”


    “叫我亞瑟吧。”他微笑著,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真抱歉,當時沒有跟你說清楚,不過現在看來完全來得及。”


    “你也要在這裏學習?”


    “像你一樣。”


    萊涅怔了怔,一時間還難以理解他的意思。他試圖迴憶他們如何邂逅,如何結伴而行,經曆了一個圓而在軌道的另一端重新相遇。與他相關的一切都顯得那麽不真實。他不禁又要提問:這一切都是偶然的嗎?然後必定會再次得到他含糊其辭的迴答和神秘莫測的微笑。最後他隻能放棄一切猜測,接受他給他的生活帶來的某些改變和波瀾。


    “in nomine patris, et filii, et spiritus sancti(以聖父,聖子,聖靈之名)……”


    當神父開始講道時,萊涅忽然感到有人輕輕地拉他的袖子。亞瑟挨在他身邊,搖曳的燭光輝映著他微笑的側臉,他正在向萊涅暗暗地伸出手。他怔了一下,可是麵對那張開的手掌他沒辦法拒絕。於是他握住了他的手。那手很寬,很溫暖,將他抓得緊緊的。


    “為什麽你要我握著你的手?”萊涅低著頭盯著麵前攤開的祈禱書,有些困窘地問。


    “非要知道不可嗎?”


    他皺了皺眉。但是亞瑟隨即彎起嘴角,湊近他的耳邊輕輕地迴答:“因為和你在一起感覺很好。”


    這麽一句話,使萊涅覺得忽然有一股溫柔的暖流,從他們緊貼的手心那裏倏地傳遞到全身。他沒有去看亞瑟的臉,也知道他在自足地微笑。他下意識地迴握住他。他們就這樣,在永恆的凝視下,手指和手指緊緊地相互交纏著,直到所有人都站起來,合唱著經文歌,彼此祝福平安時也沒有分開。


    第三章


    集體餐廳的長窗外麵已經顯現了濃濃的夜色,還有閃爍的星星,不過誰也沒有心思注意這些,杯盞叮噹的碰撞、學生們嚶嚶嗡嗡的談話聲迴蕩在高聳的廊柱和穹頂之間,插滿蠟燭的枝形吊燈懸在頭頂上閃閃發亮。


    “看來很多人都在議論傍晚的‘經文’……還有你,維爾納。”施林夫小心翼翼地環視周圍學生的表情,湊近萊涅耳邊悄悄說。遠近座位上暗暗投來的目光交織了各樣的感情,欽佩的,敬畏的,不解的,譴責的;不用提醒,萊涅也早就感覺得到。但是他靜靜地把一匙湯送進嘴裏,過了一會兒才淡淡地開口:“他們有他們的自由。”


    “你想那會是誰貼出來的,又是什麽用意呢?”


    “無論如何,我想那個人一開始便無意做出解釋。或者當時不是太傲慢就是太害怕。否則他就應該站出來麵對維爾納的質問了。”鮑岑擺弄著叉子,顯然對自己的結論洋洋得意。


    “望彌撒時似乎有一張新麵孔。”漢德爾突然突兀地插話道。不等鮑岑和施林夫作出反應,他瞟了一眼萊涅,緊接著加了一句:“跟你在一起的那個人。你們……好像很熟?”


    萊涅的手指微微一鬆,湯匙隨即滑落到盤子裏,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他是新入學的學生,”他猶豫地接道,思索著合適的形容詞,“我們認識並不久……”


    “可以坐下來嗎?”


    出乎意料的插話使四個人為之一愣。他們所議論的對象不知何時出現在身邊,使他們的臉上隨即露出輕微的尷尬。亞瑟·卡爾洛夫端著一杯水,略略躬身朝他們微笑著,同時很自然地向萊涅點點頭。“當然可以。”萊涅不得不迴答,知道他很明顯是在詢問自己,接著他把頭轉向其他人——“這些是我的朋友,派屈克·漢德爾,艾薩克·鮑岑,還有根特·施林夫。”


    “幸會。我是亞瑟·卡爾洛夫。”他跟他們每個人都握了手。盡管他們還相當陌生,但他自信的神情和誠懇的語調都在顯示這個年輕人良好的教養和特殊的魅力。無論是態度或是談吐上,他似乎很擅長跟人打交道跟博得別人的好感。假如在他剛剛出現時他們還對他有某種下意識的排斥,那麽這時好感已經悄悄地萌發了。很快他們就開始像朋友那樣說話了。


    “那麽,來海德堡之前你在哪裏學習?”


    “維騰堡大學。”亞瑟不出聲地笑了笑,鄭重其事地迴答。並且他早已猜到這些學生茫然的反應,接著補充道:“是薩克森選帝侯授意建的大學,曆史很短。不過仍有幾位傑出的學者令人獲益匪淺。假如沒接受過這些神學訓練,執事長是不肯推薦我來這裏的。”


    “是沃芬貝格執事長推薦你入學的?”鮑岑故意瞪大眼睛問道,感到不可思議,“我還以為他不會欣賞任何一個年輕人呢!”


    漢德爾和施林夫撲哧一聲笑出來。萊涅皺了皺眉頭,輕輕地咳嗽一聲。


    “哦,事實上是的,”亞瑟微笑著迴答,“不過他是個值得尊敬的人——還好,也有欣賞他的年輕人,還竭力製止我們開他的玩笑。”


    “我不是出於欣賞與否。”萊涅立刻接道,幾乎不假思索,“而是我們不應該隨便譏諷他。”


    “我們的維爾納恐怕是最值得尊敬的。”漢德爾把胳膊搭在萊涅身後的椅背上,笑著說,“在學生中間,他說話最有威信。他對所有事都抱著無比認真的態度。就好像在巴比倫的但以理。”


    亞瑟把嘴唇湊到杯沿上,故意沖他眨眨眼,拖長聲音迴答:“我早已經領教過了。”


    “卡爾洛夫這個姓氏很少見,你來自呂涅堡嗎?”施林夫饒有興趣地問。


    “不,這是波希米亞姓氏。”他解釋道,“我的家鄉在布拉格。不過實際上我在德意誌呆的時間比在波希米亞長得多。”


    他的斯拉夫血統自然引起了年輕人的好奇心,接下來的話題都圍繞著它進行下去。但是波希米亞這個詞彙再次觸動了萊涅的記憶,伴隨著來自深夜樹林裏的流浪者的慘叫和血。現在迴想起來,有關那個夜晚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詭異,好像是他自己臆想出來的一樣。唯一可以證實它發生過的,就是緊挨著他的亞瑟,正在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視線時不時地掃過他,難以確定他是出於有意還是無心。他還沒有意識到,那些最親密的、曾經用心聆聽他的友人,如今正緊緊圍繞著亞瑟,後者儼然已成為這個圈子的中心,而他幾乎不在參與。


    盡管阿德勒院長的書房十分僻靜,遠離任何學生可以自由活動的區域,但出於謹慎,他還是打發了一名巡夜的修士站在外麵,再緊緊關上房門。他瘦削得近乎刻板的臉上總是帶著深刻懷疑的神情,即使偶爾發笑,也是出於譏諷那些“無知而狂妄的年輕人”。他環視列坐在周圍,被他召集來的主持教務的神長們,“我今天下午剛剛接到舒陶芬伯爵的信,他說他的軍隊在海德堡附近的森林裏逮捕了一批胡斯派信徒。但是他有理由相信還有更多沒有被找到。”


    “讓他們去找,”施佩爾主教並沒興趣探討一個來自偏遠地區的古老異端派別,他擦擦自己紅寶石權戒上的灰塵,不耐煩地說,“他的爵位是帝國封的,在自己的領地上有司法權;這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問題就在這裏。”院長苦笑一下,遲疑地接道,“因為據說一個極為危險的人來到附近,他要求軍隊有規律地搜查任何可能的地方。包括……所有修道院和神學院。”


    “這太荒謬了,”沃芬貝格執事長在座椅裏艱難地往前探著身子,嗓音沙啞微顫,但毫不猶豫地反對道,“世俗軍隊不能插手教會事務,這是共識;況且他沒有任何證據……”


    “您說得對,目前我不會同意。但是如果舒陶芬伯爵的陳述屬實,要是找出證據的話,我會提出申請讓他們進入的。”院長展開信箋,沉重的蠟印幾乎壓得羊皮紙垂到他的手麵,“——‘此人及其同黨在普法爾茨一帶散播反基督之異端邪說並煽動暴民叛亂,若不及時加以遏製,於帝國與天主教會之神聖秩序帶來的破壞將無法估量;相信各位尊敬的閣下會理解我的用意,並給予慷慨的合作與幫助。’……”


    多麽冠冕堂皇而毫無意義的說辭啊!沃芬貝格不安地想。那些來自世俗權力的另一種形式的蔑視,院長和主教們果真沒有覺察出來嗎?還是故意忽視呢?——教會總是樂於被世俗權力牽著鼻子走,就因為貪圖某些眼前的利益而放棄了長久的自尊。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他的教子輕描淡寫的嘲諷之一,不禁渾身發冷,連院長嚴肅的陳詞他也沒有聽入耳。


    “海德堡神學院向來維護正統的基座,不遺餘力地反對異端的腐蝕。過去如此,將來也一樣,所以我請求各位神長從靈魂到心智上帶領修生,不要讓我們自己蒙羞。”


    學生宿舍按規定由修道院管理。相比於世俗大學的混亂吵雜,這裏顯得潔淨樸素得多。裸露的石砌牆壁上沒有亂糟糟的笑話和塗鴉,召ji和酗酒鬧事要受到處罰。在作過晚課之後,樓宇間就沉入了午夜的靜謐。每間室內的陳設幾乎完全相同,沒有壁爐和火爐,隻有簡陋的書桌和矮凳,一張鋪著稻糙墊子的床。萊涅把屬於他的苦像十字架掛在床頭,那是他的父母唯一留給他的東西。橫木上依稀有些凹陷的小孔,上麵曾經鑲著綠鬆石和瑪瑙,而今就像他家族的榮耀那樣不知所蹤。


    他依往常習慣,借著暗淡的一點燭光閱讀。火苗隨著近在咫尺的吐息微弱地跳躍,直到周圍的一切都沉寂下來,隻剩下窗外的山毛櫸沙沙的輕響。眼睛不知不覺中變得酸痛了,他放下書卷,枕著自己的胳膊趴在那裏,無意識地注視著火焰的每個細節,它一直在顫慄,仿佛有生命。他就這樣差不多進入了一種半夢半醒的催眠狀態,感官變得遲鈍而模糊。在這種恍惚間,他覺得有人緊挨著他,一層厚重的溫暖加在他的背上,那人的手隨著輕柔的動作拂過他的頭發和腮邊,帶給他一種舒適的癢感。他本以為這也是夢境的一部分,直到覺得不對勁才驀地睜開眼睛,同時有些驚慌地直起腰。披在他身上的那件外套隨之滑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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