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有人問道。


    “我想,我們大概都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阿爾伯特沉吟一下,環顧同伴的表情,“我想我們應該去看看。”


    當他們進入村鎮,看清聚集的人群時著實吃了一驚。這是一個臨時搭建的刑場,建在領主城堡下麵的廣場上。蒙麵的執斧劊子手已經站到了綁縛的死刑犯背後。幾乎所有的村民都擠在周圍,每個人髒兮兮的臉都快要被狂熱的憤怒點燃了。他們被士兵推推搡搡不得近前,吼叫著,狂喊著,阿爾伯特仔細聽才能分辨出內容:“釋放!釋放!釋放我們的拉伯施坦!他沒有罪!”


    “誰是拉伯施坦呀?”阿爾伯特低聲詢問身邊的老人。


    “咳,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老人口齒不清地快速迴答,“因為收成不好,領主明明答應我們減稅,但是他變了卦——貴族就是這樣!——拉伯施坦,他可是最正直的人,他代表我們去跟領主談判,誰知道,卻被馬上關押起來還要以謀反罪吊死!”


    這時城堡麵對廣場的瞭望台上,密實地站成一排的士兵被分開,出現了一個慢吞吞的身影。這個矮胖的中年男人氣勢洶洶地俯視下麵,有些惱怒地開口:“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我賜予你們的還不夠嗎?這個農民一定要被砍頭!不給你們一點教訓,你們是不會滿足的!”


    這些傲慢的訓話反而像一顆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波浪。所有歲月積攢的怨怒和譴責都在一瞬間爆發出來。每個人都指著上麵扯破了嗓子。


    “魔鬼!上帝詛咒你!”


    “你欠我們的債還也還不完!”


    “你反反覆覆地要求我們耽誤農活去給你當差,到頭來還要加重我們的賦稅!”


    “你下令處死我父親,就因為他偷了你的一隻雞!”


    “你們的要求根本是無理取鬧。”領主揚著下巴,“農民服從領主,領主服從國王,國王服從上帝,這是天經地義的法律。你們反對我?想想吧,你們等於是在反抗上帝!今天我放走囚犯,明天就會有更多的人僭越!這個人一定要被處死!”


    在混亂的聲浪裏,阿爾伯特輕輕地嗤笑一聲:“我見過無數愚蠢的領主,這一個尤其不可救藥,這種情況下簡直是自尋死路。” “阿爾伯特,再呆下去可能要出亂子啦,你想捲入進去嗎?這和我們的計劃不相符。”同伴對他耳語道。阿爾伯特搖搖頭:“不,再等一等。我們看看究竟會發生什麽。”


    這時,他注意到一個毫不起眼的身影,罩著寬大而破舊的油布披風,從頭到腳都嚴嚴實實地隱藏著;他在慢慢地、若無其事地登上廣場邊緣圍牆的階梯。腳下劍拔弩張的氣氛,領主和農民的相互譴責,絲毫不能影響他謹慎小心的步伐,直到他上到頂端,能夠清楚地俯視整個廣場。


    領主對劊子手做了個手勢,鼓敲響了,一瞬間廣場被突然而至的死寂籠罩。“噢,不!”有些婦女低下頭,在胸前劃著名十字。劊子手緩緩舉起斧頭。


    這時候阿爾伯特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見的。一支上弦的弩弓從那人的披風底下伸出來,弦如同劊子手高懸的手臂繃得緊緊的。在令人窒息的瞬間,一切都發生的那麽迅速,那麽不可思議,這個神秘的人以一種冷靜的速度一箭she中了劊子手的肋下。中箭的劊子手驚叫一聲,扔掉了斧子,身體沉重地倒在一邊。跪在那裏的死刑犯,衛兵和人群,所有人都被這一幕嚇得目瞪口呆,不知道這變故是來自上帝還是魔鬼。


    “誰?誰she的箭?!”領主驚恐地大叫一聲,“衛兵!”話音未落,那人再次放箭she倒了離犯人最近的士兵。阿爾伯特意識到自己清楚地目睹了全過程,全身的血流一下子衝上了他的頭頂。他猛然大喊一聲:“你們的領袖被救了!快去保護他!”圍觀的農民總算從那種恍惚的目瞪口呆中清醒過來,於是如cháo水般湧上刑台,很快他們的無辜的代表就被搶救迴洶湧的人群,就像水滴融進大河後那樣蹤影難覓。


    阿爾伯特大步跨上刑台,在人群驚訝和激賞的注視下,以一種演說家特有的激情宣布道:“相信我們都明白剛剛在這裏目睹了什麽!這是一個徵兆,上帝要站在我們這邊高舉義人!剛剛那個人宣稱,”他毫不猶疑地指向麵色煞白的領主,“你們要服從主人就像服從上帝,這是錯的!我們的主人,除了全能永生的上帝再沒有別人!我們不需要什麽領主!上帝的公義在我們手中!我們會忍受他在上帝的土地上迫害義人嗎?我們今天已經勇敢地跨出了第一步,還有勇氣繼續嗎?!”他向人群伸出雙臂,像是在真誠地邀請,同時高舉起戰鬥的旗幟:“正義!”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狂喊起來:“正義!正義!正義!”


    阿爾伯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如江河決堤般的人群從他的身邊湧過去,奪下衛隊的刀劍,趕不及的就抄起鐵叉鐵杴,向著領主城堡蜂擁而去。他隱約聽見領主最後的唿喊充滿了驚恐:“是暴動!暴動!”他的結局也許是被剝奪家產,驅逐流放;他的妻兒也許會被關在地下室裏忍飢挨餓;也有可能不一會兒就全都被毆打致死。一切都取決於他們自己的所作所為。這些農民會組織起來,規模像雪球一般越滾越大,最後無堅不摧。他垂下手臂滿意地微笑起來,沿著梯子走下刑台,同時抬頭望了望圍牆,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他嘆了口氣往村鎮外麵走。


    “阿爾伯特,你走到哪裏都會這樣。”他的同伴們跟上來,既激動又無可奈何。


    “不是我讓他們如何,而是本應如此。”阿爾伯特牽起嘴角,“那時我們就常常說:‘我來不是為叫地上太平……’”


    “……‘乃是叫地上動刀兵。’——馬太福音第十章。”


    一個輕輕的略帶沙啞的嗓音接道。這時他們才注意到不遠處的櫟樹下站著的不速之客,在一直等候著他們。若不是那身破舊的油布披風,阿爾伯特簡直不能相信這就是she出那支箭的人;摘掉了帽子,露出了真實的麵孔——居然是一個瘦小的、棕發的年輕姑娘,不過十八九歲,臉龐甚至稚氣未脫。她靠在樹幹上,琥珀色的眼睛很謹慎、但是很自信地盯著阿爾伯特。


    “我從酒館開始就在注意你們。”她首先開口,“你們果然是改革派。我目睹了您的演講,您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人。”


    這太不尋常了,阿爾伯特有些懷疑地觀察她,但是一個剛萌發的計劃已快速在他腦中醞釀,前提是這個女子能成為朋友。所以他首先要足夠真誠。他摘下帽子,展露出禮貌的微笑:“如果不是您的勇敢,我這次是不會成功的。十分感謝您——呃,小姐——”


    “瓦爾維。”女孩眨了眨眼睛,鄭重地答道,並且像一個男人那樣主動伸出手,“莉狄亞·瓦爾維。”


    “很好,我是阿爾伯特·漢萊因。”阿爾伯特握住她的手,暗暗地吃了一驚——這隻纖細的手顯然很熟悉使用刀劍,“看來您也是我們抵抗羅馬的盟友,是不是?”


    莉狄亞皺了皺眉,她沒想到對方的確認歸類如此簡單迅速,甚至有些自以為是。“不,我對神學不感興趣。我也沒想到會遇到剛才那種局麵,隻是不願意看人白白被殺,也討厭貴族老爺。就這麽簡單。”她看著阿爾伯特,嚴肅的神情裏帶著她那個年齡的女孩特有的純樸。


    阿爾伯特微笑起來。他大概可以猜出這女孩所屬的社會階層,從這角度來說,她很可靠;她如何獲得那謎樣的身手他無法猜出,從這角度來說她很危險。但是他也很需要她的危險。“但是真理往往都很簡單,可惜大多數人意識不到。所以像您這樣的人太可貴了。您幫助了我們,也幫助了真理,您是否願意在以後援助我們,就像今天這樣?”


    莉狄亞本能地後退一步,眼裏浮現出的反而是深刻懷疑的神情。“對不起,”她慢慢地說,“我無法接受您的邀請。我並不了解你們真正要做什麽。也許你們是對的,但我對此一無所知。我不能輕易將自己的未來交給任何人。”


    一瞬間阿爾伯特覺得自己有些莽撞。她絕不是天真的農家姑娘,會被幾句恭維話沖昏頭腦任人擺布。她是一個見識過生死和命運的人。他不再說話,眼睜睜地看著莉狄亞迴身收拾好樹下的行囊。在離去之前,她遲疑一下,終究還是開口說:“埃默巴赫——如果在那裏見麵的話,我想會作出選擇的。”


    “上帝保佑,她也去埃默巴赫!”阿爾伯特看著她的背影,咧開嘴滿意地笑了,“那裏將成為戰場,沒有人是旁觀者。”


    他抱著雙臂,從山巔上望著不知名的遠方,外袍的下擺隨著風獵獵飄動,神情凝重仿若一尊石像。他恍若見到一個小女孩走過來,捧著一束剛剛摘下來的野雛ju,向他伸出手去。纖巧花瓣的純淨藍色與他們頭頂的天空一模一樣。他接過來,和藹地笑笑,兩個人一同俯視著腳下大片大片的嫩綠色麥田。鄉村教堂的悠揚鍾聲伴著糙的清香徐徐傳來,使那個停留在記憶裏的午後充滿了寧靜,充滿了安逸。


    不過,那早已是消逝的時光和虛幻的影像了,過於安逸隻能消磨人的意誌,他現在充分領悟到這一點。有人在他的腦海裏猛烈敲擊著,一下一下地震動著他的鼓膜,催促他去奔走疾唿,打碎寧靜,破壞安逸。那是誰?那不是他自己嗎?或者是他為之生存,戰鬥,或死亡的“他”?他總是孤身一人,無數次地登上陌生的山丘,俯視陌生的城市,就像現在這樣。每個城市都緊閉著大門,多疑地審視他,拒絕著他的進入;可是他未曾在哪裏失敗過。他深深吸了口氣——除了一次。但也不會再有第二次。亞瑟·卡爾洛夫從心裏暗暗發誓。埃默巴赫將是一個全新的起點。他能清楚地聞見瀰漫在它附近的硝煙味,遠遠地聽到吶喊和廝殺。他甚至能看見不久的將來,它們毫不留情地吞沒那座高聳的聖母教堂。


    埃默巴赫給莉狄亞的感覺很奇怪。後來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自由地漫步在德意誌的某個城市裏了。交錯的街道,人們的口音,說話的方式,都令她不習慣。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在午後的市集裏穿梭,從人群的有意無意的注視裏逃逸出去。


    幾乎是本能的,她走進了教堂墓地。這裏顯得又廣大又靜謐。錯落有致的墓碑一個接一個,幾乎望不到頭。有的還是剛剛樹立,帶著石頭剛打磨出的粗糙;有的已經年代久遠,模糊的名字被斑駁的青苔覆蓋。濃鬱的接骨木樹叢散發出清香,地上的糙生長得繁茂,莉狄亞從那些小巧的淡藍色水芥花之間經過時,甚至能感到糙尖蹭著她的腳踝。她一直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走著,兩旁叢立的墓碑沉默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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