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憑你一個人,就算追上他又能怎樣?”萊涅又恢複了那種淡淡的語氣和平靜的神色,“你會讓他跑掉的。他或許有同夥,說不定你自己還會有危險。”


    “我不會——”蘭德克的話說到一半就咽了迴去,他意識到萊涅的態度像往常一樣,冷淡而決然,仿佛了解一切,不給自己反駁的權利。


    “迴去吧。”他聲音很輕,可這無疑是命令。蘭德克隻得收起武器,訕訕地返迴萊涅的身邊。他讓埃默巴赫主教騎上馬,自己牽著韁繩。空氣中那些劍拔弩張的硝煙味正在逐漸消散,正午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枝葉灑到路邊長滿青苔的石頭上,給黯淡的森林添加上少許金色的光亮。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萊涅突然問道,聲音很低,帶著一種沙啞的沮喪感。


    “我的士兵說找不到您,所以我馬上趕過來,感謝上帝,他沒有傷到您。”


    一陣寂靜。蘭德克狐疑地抬頭瞧了瞧萊涅的表情。他似乎是在看他,可是那幽暗的綠色眼睛穿透了他,視線聚攏在不知名的某處;他的嘴唇在輕微地翕動,彎成一個冷笑的弧度。蘭德克不得不傾身湊上去才聽見他在說什麽。


    “……這迴你知道我是多麽虛偽了。”


    蘭德克愣了一下,許久也無法確定,他是在和自己說話,還是向著心裏的某個神秘的對象傾訴。因為就此以後,他完全沉默下來。


    胡滕在返迴埃貝恩堡的驛道上再次見到亞瑟時,他騎著馬小跑著,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姿態悠閑得像是田間小道上的飯後散步。“亞瑟,你到哪去了?”他定睛看看麵帶微笑的年輕人,喘了口氣,抹掉額頭上的汗水,“濟金根差點跟我們發火,你被通緝還到處亂跑,要是被他們逮住怎麽辦?”


    “我被逮住?”亞瑟挑挑眉,提高音調重複一遍,接著胡滕驚訝萬分地看他伏在馬頸上悶笑起來。


    “什麽事這麽可笑?”


    “不……”他直起身體,還在誇張地咧著嘴,“故友重逢不應該高興嗎,烏爾裏希?”


    “我可想不起來你在這裏還有朋友。”胡滕緊鎖著眉頭,絲毫不喜歡對方開玩笑的方式。


    “哦,相信我,烏爾裏希,我們都是老朋友的。”亞瑟突然收斂起笑容,直麵胡滕的眼睛,“我忘了告訴你,維爾納……他在這裏。我和他剛剛打了個照麵。”


    在聽清這個名字的時候,胡滕的臉上閃現出的是近乎崩潰的震驚。“不,天哪……”他猛地勒住韁繩停了下來,連連搖著頭,緊張地、小心翼翼地盯著亞瑟。後者卻微揚著下巴,黑眼睛裏沒有任何的感情色彩,仿佛剛才敘述的完全是與己無關的故事。


    “看你的表情,好像得知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似的。他就這麽讓你害怕?”亞瑟輕輕撚著韁繩,帶著萬分遺憾的眼神瞧著胡滕。


    胡滕難以置信地張著嘴,終於控製不住地大喊:“現在不是我怎麽樣的問題!亞瑟,他是衝著你來的,你難道不明白?”


    “輕聲點,烏爾裏希,否則別人會以為我遇上了強盜。”亞瑟皺了皺眉,似乎早就厭倦了這樣的警告,“我當然明白,現在他為了再次把我扔進監獄,簡直要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去。”


    胡滕拽住他手裏的馬韁,迫使他轉過身子認真聽自己說話:“亞瑟,有時我真懷疑你心裏是否有一絲屬於人類的畏懼?!他在向你複仇!複仇!除非親眼看你燒死,否則不會結束的,你懂嗎?”


    亞瑟用力甩開胡滕的手,終於怒氣沖沖。他的聲音迴蕩在山穀裏,此起彼伏,就像無數個人在質問。“我為什麽要畏懼他?他強迫我從世上消失,關了我那麽長時間,使我兩年裏像個死人一樣,難道複仇的不應該是我嗎?”


    胡滕張開手臂,呆呆地看著亞瑟狠狠一抽馬鞭,超過他而飛身向前方奔跑。他不得不策馬趕上去,當他們重新並駕齊驅時,他發現亞瑟已經恢複了平靜,並且瞥了他一眼,繼續說道:“還有,雖然我也欣賞以牙還牙,不過我絲毫不打算向他複仇。”他眯起眼睛,紅頭發在疾馳的風裏像火焰般格外鮮明,“他算什麽東西?重要的是我複活了,還有神聖的事業等著我去完成;除此之外,世界上的所有的人,所有的恩怨,都隻不過是上帝麵前卑微的塵埃。”


    第七章


    “親愛的瓦爾維,很久沒有收到你的消息,你現在仍在軍隊嗎?還是和我一樣,已經迴到了家鄉呢?我現在在特裏爾,請不要為我擔心。你知道我們走到哪裏都無法避免戰爭,好像它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似的……”蘭德克坐在台階上,把紙攤在膝頭,停下筆,用鵝毛筆的末端搔搔下巴,不知道下麵應該寫些什麽。“我在大主教衛隊擔任隊長。你大概會像以前那樣,問我是否喜歡這份工作吧?我自己也不確定。難道我們有權利選擇自己該呆在何處嗎——除非犧牲我們最後僅存的東西,付出像弗蘭茨·馮·濟金根那樣的代價……”


    “隊長,您在寫信嗎?”副官馬瑞茨湊上來看看蘭德克小心護著的紙張。除了教士,普通士兵很難如此近地接觸一個識字的人。他是一個土生土長的特裏爾人,生著一張紅通通、稜角分明的臉,不打仗時他鑄造跟出售兵器。蘭德克侷促地笑了笑:“是的……寫給一位老朋友。”


    馬瑞茨拍拍他的肩膀,遞過來一張髒兮兮的紙。“那這個東西您應該會看得懂。”


    蘭德克接過來,借著最後一點日光讀著。“我們是為了高貴的自由而戰,為了偉大的德意誌而戰,所有為消滅那些吸吮德意誌的主教和主教製度而獻出生命的人都是真正的可敬的基督徒……以上是烏爾裏希·胡滕的文告……”接著不由得大驚失色,那張紙握在他的手裏發出扭曲的聲響。“這是哪裏來的?”


    馬瑞茨聳聳肩膀:“有些人一直在城中散發和宣讀這些。”


    “人們有什麽反應嗎?”


    “如果真有什麽反應,您也不會不知情的。反響少得可憐。”


    “少得可憐?雖然是個好消息,可是我實在不理解為什麽。聽說在維騰堡,隻要那些新教領袖發表一場演說,就有無數祭壇和聖母像被暴亂的市民砸碎。”


    馬瑞茨皺起了眉頭,無論表情和音調都帶著一種粗野而純樸的譴責:“那是維騰堡;野蠻的薩克森人。我們特裏爾人不會這樣做的。聖母和所有的天使聖人在守護我們這個城市,怎麽可以把它讓給信仰路德教的人?那些背叛領主和上帝的傢夥!您可以去問問我們的士兵,還有他們的妻子、孩子,誰也不會站到攻打特裏爾的人那邊的!”


    蘭德克沒有答腔。他想起來那些在大街小巷急匆匆走過的女人,臉上帶著勞苦的憔悴和對生活的憂慮;在他的身邊一個接一個倒下去的年輕士兵,還沒來得及感受恐懼和痛楚就被死亡擄走;還有密密麻麻地聚集在舉行降福儀式的教堂裏的老老少少,他們一點也不懂拉丁文,但是緊緊地盯著基督受難像,相信靈魂能否得救全依賴著神父的一舉一動。這就是特裏爾人,捲入戰爭、被迫死亡,還有虔誠祈禱,這樣的生活方式持續了一千年。這個城市太過古老,以至於濟金根的炮火,胡滕或任何別人的思想,全然不能撼動它寂靜的內心。路德在不遠的北方挑起整個德意誌和羅馬的靈魂戰爭,對他們跟遙遠的傳說沒有兩樣。麵對另一種熱切的陌生的疾唿,他們選擇以沉默對待。這就像一個滿懷熱情的年輕人,聲嘶力竭地向一個老人宣揚他的信念,而沒有注意到老人已經耳聾,眼睛上生了一層翳,或者就算他聽見,內心也被歲月鑄上硬殼,隻在裏麵醞釀過去,而沒有未來的席位。


    然而並不是一切必須讓位於新。古老的世界也有生存的權利。總要有人為它而戰。蘭德克記得萊涅曾經說過類似的話。盡管還有很多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隊長!隊長!”一聲過於尖厲的嘶喊和急促的馬蹄聲把他從遐想拉迴現實。傳令兵縱馬狂奔過來,令許多士兵詫異地看著他。他下了馬,來不及擦幹臉上縱橫的汗水就高聲宣布:“援軍!援軍來了!”


    蘭德克一下子站起來。“援軍?誰的援軍?”


    “當——當然是——我們的!”傳令兵喘著粗氣,“黑森的菲利普伯爵,普法爾茨的路德維希伯爵,他們的援軍到達特裏爾了!”


    “他們親自趕來了嗎?!”


    “是的!他們兩位和大主教已經會合了!”


    士兵們瞪大了眼睛,好一陣子沒反應過來。隻是一眨眼的工夫,營寨上空掠過一陣陣狂風暴雨似的歡唿,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粗野狂放的興奮。蘭德克抬頭望了望天空,一片慘灰的烏雲,在城市的連接處又有一抹猩紅。很難確認那是晚霞還是戰爭引起的炮火。三位選帝侯結成的同盟和他們帶來的帝國詔書,以及眾多的精良軍隊;奉皇帝查理五世諭令,將侵犯神聖羅馬帝國黃金詔書的暴亂騎士及其同黨予以堅決打擊。他用手指敲打著劍柄,喃喃地說:“我們要贏了。”


    古舊斑駁的石牆和柱子被濃鬱的常春藤覆蓋,像一張厚實的綠毯。亞瑟坐在陽台上,被植物的陰影包圍著,幾乎不易察覺。他把手肘支撐在扶手上,十指彎成教堂尖頂的形狀支撐著下巴。腳下長出了新糙,凝結在上麵的露珠就像哀悼者的眼淚。這景色和他被囚禁在海德堡時,在鐵窗的欄杆外所見的幾乎一模一樣。不同的是現在他在外麵,俯身就能觸摸到這些水滴。他用不著像那時一樣,反反覆覆地詢問那些時不時前來“探望”他的修士們——他小心地控製著次數,目的是不被察覺他其實也會因為無望而慌亂——“你們想把審判拖到什麽時候?”然後得到一成不變、貌似謙恭的迴答:


    “會的,在適當的時候。”


    突然他的思緒被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打斷。顯然走來的人性情很急或情緒激動。胡滕出現在門廊裏,他的胸口在急促地起伏,但是當看到亞瑟時卻咬住嘴唇,強行抑製住某些話衝口而出的欲望。而後者看上去閑適地倚靠在圈手椅上,仍未改變他的姿勢,抬起視線迴望胡滕。“怎麽了?”他問。


    胡滕遲疑片刻。“是你的信。”他把那捲輕巧的紙遞過去的時候,還下意識地瞥了一眼上麵的印記,“從米爾豪森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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